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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疫:埃博拉的故事.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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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3149KB,216页)。

     血疫:埃博拉的故事,这是一本关于描述埃博拉病毒的一本,书中的故事与人物都是真实的,读者可以在这里了解到流行病毒的恐怖危害,值得看看!

    血疫简介

    本书是关于埃博拉病毒起源、现代流行疾病以及公共健康安全的佳非虚构作品。本书讲述了四种死亡率极高的出血热病毒:马尔堡和埃博拉病毒的三种变株的故事,探讨它们可能的来源以及几起传播案例,描述它们在人类身上的病理症状。本书不是小说,但却基于真实事件写成,那些可怖的症状离你的文明只有一次航班的距离。

    血疫作者

    理查德·普雷斯顿(RICHARD PRESTON,1954—),美国非虚构作家,《纽约客》撰稿人。他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了英文博士学位,师从 的非虚构作家约翰·麦克菲·普雷斯顿擅长以非虚构手法,处理科学题材。1984年,他出版了首部非虚构作品《 道光》,这本天文学题材的书获得了美国物理学学会的科学写作奖。十年后,普雷斯顿推出了另一部科学写作经典《血疫》,这本描写埃博拉病毒缘起的作品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长踞《纽约时报》非虚构类畅销书 达61周。普雷斯顿因此获得了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颁发的防疫斗士奖,他也是仅此一位以非医师身份获奖的得主。

    血疫主目录

    第一部 埃尔贡山的阴影

    第二部 猴舍

    第三部 凄败

    第四部 奇塔姆洞

    作者给读者的话

    这是一本纪实作品。故事是真实的,人物也一样。笔者偶尔更改角色的姓名,例如“夏尔·莫内”或“彼得·卡迪奈尔”。更改姓名时,笔者会在文中说明。

    书中对话来自当事人的回忆,经过了多方交叉印证。在故事中的某些时刻,笔者描述了人物的心理活动。描述基于笔者与当事人的访谈,当事人在访谈中多次重复回忆他们当时的想法,事后在核对事实的会谈中,当事人也确认了这些回忆。假如你问一个人:“您当时在想什么?”比起小说家有可能创作出的心理活动,你得到的答案通常会更加丰富,更能揭示一个人的处境。笔者想看透人们的面容,直窥他们的心灵,聆听他们的言辞,进入他们的生活;在那里,笔者见到的事物远超想象。

    血疫:埃博拉的故事截图

    ?

    书名:血疫:埃博拉的故事

    作者:[美]普雷斯顿

    ISBN:9787532771493

    译者:姚向辉

    责任编辑:张吉人

    产品经理:邵明鉴

    献给小弗雷德里克·德兰诺·格兰特

    所有认识他的人无不敬佩他

    本书描述的事件介于1967年到1993年间。本书提到的病毒的潜伏期均短于二十四

    天。在潜伏期之外,这些病毒的感染者和接触过感染者的人都不可能再感染或传播这些

    病毒。本书中提到的所有在世人员均未罹患可传染的疾病。除非用实验室器材通过特殊

    方法冻干保存,否则这些病毒都不可能独立生存超过十天。因此,本书提到的雷斯顿和

    华盛顿特区的所有地点均无感染性,也绝无危险。

    第二位天使把碗倒在海里,海就变成血,好像死人的血。

    ——《启示录》致读者

    这是一本纪实作品。故事是真实的,人物也一样。笔者偶尔更改

    角色的姓名,例如“夏尔·莫内”或“彼得·卡迪奈尔”。更改姓名

    时,笔者会在文中说明。

    书中对话来自当事人的回忆,经过了多方交叉印证。在故事中的

    某些时刻,笔者描述了人物的心理活动。描述基于笔者与当事人的访

    谈,当事人在访谈中多次重复回忆他们当时的想法,事后在核对事实

    的会谈中,当事人也确认了这些回忆。假如你问一个人:“您当时在

    想什么?”比起小说家有可能创作出的心理活动,你得到的答案通常

    会更加丰富,更能揭示一个人的处境。笔者想看透人们的面容,直窥

    他们的心灵,聆听他们的言辞,进入他们的生活;在那里,笔者见到

    的事物远超想象。

    理查德·普雷斯顿?

    第一部 埃尔贡山的阴影

    第二部 猴舍

    第三部 溃败

    第四部 奇塔姆洞

    疫区未经授权不得进入

    请将通行卡放于感应器上打开此门

    处理中……

    进入前请消毒……

    AA-5套房

    研究者:

    南希·杰克斯上校

    病原体:

    未知

    处理进行

    生物安全级别

    房间上锁

    性别:

    女

    脱除一切皮肤接触物:

    衣服,戒指,隐形眼镜,等等。

    换上无菌手术服。

    进入前请消毒……

    生物安全级别

    注意:

    紫外线照射

    生物安全级别

    整备室

    警报器:

    启用中

    密封防护服:

    准备

    注意

    生物危害

    生物安全级别气闭门消毒喷头

    请务必穿密封防护服进入

    请输入通行密码

    进入前请消毒……森林魔影

    1980年,元旦

    夏尔·莫内离群索居。这位法国人独居的小木屋位于恩佐亚糖厂

    的私有土地之内。这片种植园位于肯尼亚西部,沿恩佐亚河而建,能

    看见埃尔贡山的雄姿。埃尔贡山,这座孤零零的巨大死火山紧邻大裂

    谷,高一万四千英尺。莫内的过往不为人知。和许多最后在非洲落脚

    的外来者一样,很难说清他究竟为何而来。也许他在法国惹了麻烦,也许是肯尼亚的美丽吸引了他。他是业余的博物学家,喜爱鸟类和兽

    类,但不怎么喜欢人。他五十六岁,中等身高,中等身材,有一头光

    滑的棕色直发,算是相貌堂堂。他的密友仅限于埃尔贡山周围村镇里

    的女人,但医生前来调查他的死因时,她们也记不起他的多少情况。

    他的工作是维护糖厂的抽水机械,这些设备从恩佐亚河抽水,送去灌

    溉绵延数英里的甘蔗田。据说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河畔的泵房

    里,他似乎喜欢听着轰鸣声看机械运转。

    对他这种病例来说,细节往往难以确定。医生记得临床症状,因

    为只要见过人体感染生物安全4级微生物后的结果,就永远也不可能忘

    记;这些症状一个接一个堆积起来,直到最终吞没被压在最底下的那

    个人。夏尔·莫内病例里既有冰冷的临床数据,又有恐怖的直观画

    面,触目惊心得能让我们倒退几步,猛眨眼睛,就像见到了变色的异

    域太阳。

    1979年夏天,莫内来到这个国家,当时导致艾滋病的人类免疫缺

    损病毒(HIV)最终从非洲中部的雨林向外爆发,开始了折磨人类的漫

    长征程。艾滋病这道阴影已经落在了人类头上,但此时人们还不知道

    它的存在。它沿着金沙萨公路悄悄蔓延,这条公路自东而西横贯非洲

    大陆,在埃尔贡山的视野范围内经过维多利亚湖。HIV是一种生物安全

    2级的微生物,高度致命,但传染性并不强。它不容易在人与人之间传

    播,也无法通过空气传染。你不需要穿生化防护服去处理感染HIV的血

    样。

    工作日里,莫内在泵房辛勤劳作;每逢周末和节假日,他就去糖

    厂附近的林区游玩。他会带些食物撒在地上,看着鸟类和兽类来吃。

    他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观察动物。认识他的人回忆说他尤其喜欢野

    生猴子,他有特别的办法与它们相处;说他会拿着一块食物坐在那里

    等猴子接近,猴子会就着他的手吃东西。到了晚上,他总是待在住处。他有个叫约翰妮的管家,负责打扫

    卫生和做饭。他在自学如何辨别非洲鸟类。他家附近的一棵树上栖息

    着一群织布鸟,他花了不少时间观察它们建造和修补袋状鸟巢。据说

    圣诞节前后的某一天,他带着一只病鸟回家,鸟死在他家里,很可能

    就死在他的手中。那也许是一只织布鸟——但没有人可以确定,它也

    许死于某种生物安全4级的病毒——还是没有人可以确定。他还和一只

    鸦类结下友情。那是一只非洲白颈鸦,非洲常有人把这种黑白羽色的

    鸟儿驯养成宠物。这只白颈鸦友善而聪慧,喜欢停在莫内住处的屋顶

    上,望着他进进出出。白颈鸦要是饿了,会落在游廊上,走进室内,莫内就用桌上的小块食物喂它。

    每天早晨,他穿过甘蔗田步行去上班,这段路有两英里。那年圣

    诞节前,工人烧过田地,所以地里焦黑一片。越过焦黑的土地向北望

    去,他能看见二十五英里外的埃尔贡山。随着气候与阴晴、雨水和阳

    光的不同,山峰每时每刻都在改变面貌,这是非洲光线的奇景。黎明

    时分,埃尔贡山是彼此交错的许多灰色岭脊,笼罩在雾气之中,只露

    出最顶端的两个峰顶,那是火山口被侵蚀后剩下的残骸。太阳升起,山峰披上银光闪闪的绿色,那是埃尔贡山雨林的色彩;太阳继续行

    进,云层渐渐出现,挡住山峰。下午临近日落,云层变厚,聚集成雷

    暴云砧,电光闪烁,但听不见雷声。云层底端是炭黑色,但顶端伸向

    高空的部分却犹如羽毛,在落日映照下发出暗橙色的辉光,云层上方

    的天空是深蓝色,几颗热带星辰闪闪发亮。

    他有几个女性朋友住在埃尔贡山东南的埃尔多雷特镇上,那里普

    遍贫穷,人们住在木板和铁皮搭建的棚屋里。他给这些女性朋友钱,作为回报,她们当然乐于“爱”他。圣诞节假期前,他定下计划去埃

    尔贡山野营,邀请了埃尔多雷特的一个女人做伴,但没有人记得她叫

    什么名字。

    莫内和女性朋友开着路虎驶上笔直的红土道路,这条路通往恩德

    贝斯断崖,火山口东侧的壮观悬崖。路面铺着红如鲜血的火山灰。两

    人爬上火山口的外沿,穿过玉米田和咖啡树种植园后是放牧的草场。

    这条路经过英国殖民时代的农庄,成排的蓝桉树遮住了半倒塌的古老

    屋舍。他们爬得越来越高,气温也越来越低,冠雕拍打着翅膀飞出雪

    松树。很少有游客来埃尔贡山,因此莫内和他的朋友多半开着这条路

    上唯一的车辆,但路上有成群结队的步行者:在山麓低处耕种的小农

    庄的村民。他们接近了埃尔贡山雨林的参差边缘,开过大大小小的零

    星树丛;他们经过埃尔贡山旅店,英国人在20世纪初修建了这家旅

    馆,现在年久失修,墙壁开裂,涂料因为日晒雨淋而剥落。埃尔贡山坐落于乌干达和肯尼亚的边境,离苏丹也不远。这座山

    的雨林位于非洲中部,是个生物孤岛,它耸立于干燥的平原地带,与

    外界隔绝,方圆五十英里的土地上覆盖着树木、竹子和高山沼泽。它

    就像中非洲背脊上的一个骨节。火山于七百万年到一千万年前隆起,曾经猛烈喷发岩浆和火山灰,数次彻底毁灭山坡上的森林植被,直到

    最后堆积到可观的高度。在被侵蚀之前,埃尔贡山曾经是非洲最高的

    山峰,比现在的乞力马扎罗山还要高。从面积上说,它目前仍旧是非

    洲最广阔的山峰。太阳升起时,埃尔贡山的阴影投向西方,深入乌干

    达的国境,太阳落下时,阴影向东进入肯尼亚。在埃尔贡山的阴影

    中,散落着村镇和城市,居住着各种部落的人口,其中包括埃尔贡马

    萨伊人[1]

    ,这些游牧民族来自北方,几百年前围绕埃尔贡山定居下

    来,以养牛为生。低处的山坡常年细雨蒙蒙,空气清凉新鲜,火山土

    壤适合玉米种植。村镇环绕火山而建,人类定居点犹如圆环,圆环向

    山坡上的森林不停收拢,仿佛扼杀山区自然生态的绞索。森林被砍伐

    清除,树木变成木柴,为放牧区域腾出空间,大象逐渐消失。

    埃尔贡山有一小部分是国家公园。莫内和朋友在公园门口停车,缴纳入场费。有一只猴子(或是狒狒,但谁也记不清了)经常在门口

    附近逗留,期待游客的施舍,莫内用香蕉引诱它坐上自己的肩膀。朋

    友见状大笑,两人在那里一动不动,静等猴子吃完食物。他们向山上

    开了一小段,在延伸向溪流的缓坡上找到一片湿草地扎营。小溪汩汩

    淌出雨林,被火山灰染成了不寻常的乳白色。青草被非洲水牛啃得很

    短,成堆的牛粪处处可见。

    埃尔贡雨林耸立于营地四周,通体瘤节的非洲橄榄树交织成网,挂满了苔藓和攀援植物,点缀着对人类有毒的黑色橄榄果。他们听见

    猴子在树上抢食的声音,听见昆虫的嗡鸣,时不时还有某种猴

    子“哈、哈”叫喊——那是非洲疣猴,时而有一只从树上下来,匆匆

    穿过帐篷附近的草地,用机敏的眼睛警觉地打量两人。非洲橄榄鸽成

    群结队飞出树丛,俯冲向下,速度快得惊人,这是它们躲避鬣鹰的求

    生策略,鬣鹰会从高处扑向橄榄鸽,在半空中将它们撕碎。这里有樟

    树、柚树、非洲雪松和红臭木,偶尔还有深绿色的蘑菇状树冠突出林

    冠层——那是罗汉松,或称“波多树”,非洲最高大的树种,能和加

    州红杉相提并论。当时山上还活着几千只大象,你能听见它们在林间

    走动、剥下树皮和折断树枝。

    午后,就像埃尔贡山最常见的日子,天开始下雨,莫内和朋友只

    能留在帐篷里,伴着雷雨敲打帆布的声音,他们也许做了爱。天渐渐

    黑了;雨也逐渐停歇。两人生火做饭。新年夜,他们也许开香槟庆贺

    了一番。和平时一样,乌云在几小时内慢慢散去,火山是银河下的一团庞然黑影。午夜时分,莫内也许站在草地上仰望星空,因为喝了香

    槟,所以脚步有点踉跄。

    元旦,早餐后不久——那是个冷冽的清晨,气温只有华氏四十多

    度,草地湿冷——两人沿着泥泞的道路驱车上山,在奇塔姆洞下方的

    小山谷内停车。两人踏着象群沿小溪踩出的足迹,顺着山谷向上走,穿过丛生的橄榄树和茂密的草地。两人时刻留意非洲水牛,在森林里

    遇到这种动物是很危险的。洞口位于山谷顶端,溪流在那里形成一道

    瀑布。象群的足迹到洞口向内延伸。莫内和朋友在洞里度过了元旦一

    整天。多半又下过雨,两人在洞口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望着溪水如纱

    帘般垂落。他们眺望山谷,寻找大象的影踪,看见蹄兔(毛茸茸的动

    物,大小和土拨鼠相仿)跑上跑下洞口的山岩。

    象群会在夜间进入奇塔姆洞,获取矿物质和盐分。在平原地区,大象很容易在硬土层和干涸的水坑里找到盐分,但在热带雨林,盐分

    是稀缺资源。岩洞很大,足够容纳七十头大象。象群在岩洞里过夜,站着睡觉,用长牙凿开岩石,把石块从岩壁上挖下来,嚼成碎屑吞下

    去。洞穴内外的大象粪便里满是碎石。

    莫内和朋友有手电筒,两人走进洞里,想知道岩洞通往何处。洞

    口很大,宽达五十五码,里面比洞口还要开阔。他们经过一片平地,脚下满是干燥成粉状的大象粪便,两人行进时搅起了团团烟尘。光线

    越来越暗,地势上升,变成一连串的岩架,上面覆盖着绿色黏液。洞

    顶栖息着以植物为生的果蝠群落,黏液是果蝠的排泄物。

    蝙蝠呼啸着飞出巢穴,穿梭于两人的手电光束之间,绕着他们的

    头部盘旋,发出尖锐的叫声。灯光惊扰了蝙蝠,更多的蝙蝠醒来。几

    百只仿佛红色宝石的蝙蝠眼睛在洞顶俯视他们。蝙蝠的叫声犹如波

    涛,在洞顶蔓延回荡,那是一种短促而刺耳的声音,就像许多扇门轴

    干涩的小门同时打开。这时他们看见了奇塔姆洞里最壮美的景色。这

    个洞穴是一片石化了的雨林。岩壁和洞顶戳出许多矿物质化的树干,有柚树,有罗汉松,有常绿植物。七百万年前,埃尔贡山的一次爆发

    用火山灰淹埋了整片雨林;树干转化成了蛋白石和硅石,周围还有结

    晶体环绕——白色针尖状的矿物质生长在岩壁上。晶体尖锐如注射器

    针头,在灯光下闪烁寒光。

    莫内和朋友在洞里漫步,用手电筒照亮石化的雨林。他有没有去

    摸石化的树干,被结晶体刺破手指?两人看见岩壁和洞顶戳出石化的

    骨头,有鳄鱼,有古河马和象类的远祖。树干之间的蛛网上挂着蜘

    蛛,它们以飞蛾和昆虫为食。

    他们走上一段缓坡,洞穴到这里宽达一百多码,超过了橄榄球场

    的长度。他们看见一条地缝,用手电向下照。底下有些不寻常的东西:成堆的灰色和棕色的物体。那是小象已经木乃伊化的尸体。象群

    在夜间走过岩洞,凭借触觉导向,用长鼻的顶端探路。时常有小象掉

    进那条地缝。

    莫内和朋友走向岩洞深处,爬下一段坡道,最后来到一根支撑洞

    顶的石柱前。石柱上满是劈痕和沟槽,那是象牙凿出的印记。象群若

    是继续在石柱底部挖掘,石柱最后肯定会崩塌,洞顶也会随之塌陷。

    两人在洞穴深处见到了另一根石柱,这根已经坍塌。石柱上方挂着许

    多蝙蝠,它们的黑色排泄物覆盖了石柱。这些蝙蝠以昆虫为食,排泄

    物是消化后的残渣。莫内会不会摸到了排泄物?

    埃尔贡山的那趟旅行后,莫内的朋友消失了好几年,之后突然在

    蒙巴萨的一家酒吧里出现,她在那里卖淫。一位调查过莫内病例的肯

    尼亚医生在那家酒吧喝啤酒,无所事事地和她攀谈起来,说着说着提

    到了莫内。女人突然说:“我知道他。我从肯尼亚西部来。和夏尔·

    莫内在一起的那女人就是我。”医生震惊了,刚开始还不敢相信,但

    她讲述的详实细节最终说服了他。那次碰面后,她再次消失在蒙巴萨

    的拥挤街巷中,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于艾滋病了。

    夏尔·莫内回糖厂泵房上班。每天步行穿过焦黑的甘蔗田时,他

    无疑会抬头欣赏埃尔贡山的风景,哪怕重重乌云掩盖了山巅,他应该

    仍旧能感觉到它的吸引力,就像某个无形星球的重力。另一方面,有

    某种生命体在莫内体内自我复制。它以夏尔·莫内的身体为宿主,正

    在拼命繁衍。

    通常来说,接触这种病毒后的第七天,患者会开始头疼。元旦探

    访奇塔姆洞后的第七天,也就是1980年1月8日,莫内感觉到眼珠后阵

    阵隐痛。他决定请假,在家休息一天。头疼越来越严重。眼珠疼痛,太阳穴也开始痛,疼痛像是在脑袋里盘旋。阿司匹林不管用,紧接着

    他的背部开始剧痛。管家约翰妮还在度圣诞假,所以他找了个人临时

    帮忙。她尽力照顾莫内,但不知道如何着手。头疼后第三天,他开始

    恶心、高烧和呕吐。呕吐越来越严重,最后变成干呕。这时候,他整

    个人很奇怪地变得冷漠迟钝。面部失去了所有活力,变成一张毫无表

    情的假面,眼珠像麻痹了似的呆滞瞪视。眼皮微微耷拉,仿佛一方面

    眼珠想要弹出来,另一方面眼睛又快要闭上了。眼珠本身似乎凝固在

    眼窝里,而且变成了鲜红色。面部皮肤发黄,有显眼的星状红斑。他

    越来越像一具僵尸。这副模样吓坏了临时管家。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何

    会变成这样。他的个性随之改变,越来越阴沉易怒,记忆也好像消失

    殆尽。他没有失去神智,能够回答问题,但似乎不清楚自己身处何

    方。莫内几天没去上班,同事们开始担心他,于是去他家看他是否安

    好。黑白羽色的乌鸦在屋顶上望着他们进屋。他们见到莫内,认为他

    必须去医院。他病得太厉害,无法驾车,因此同事送他去了维多利亚

    湖畔基苏木镇的一家私立医院。医生做完检查,无法解释他的眼睛、面部和思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医生估计或许是某种细菌感染,给他

    注射了抗生素,但无济于事。

    医生认为他应该去内罗毕医院,那是东部非洲最好的私立医院。

    电话系统不怎么管用,况且也没必要费神通知对方说有人要来看病。

    莫内还能走路,单独旅行似乎不成问题。他有钱,他明白他必须去内

    罗毕。大家送他上出租车去机场,他搭上肯尼亚航空的一个航班。

    来自热带雨林的危险病毒,可在二十四小时内乘飞机抵达地球上

    的任何城市。航空线路连接了全世界的所有城市,构成网络。病毒进

    入网络后,一日之间就能来到飞机抵达的任何城市:巴黎、东京、纽

    约、洛杉矶。夏尔·莫内带着他体内的那种生物进入了这个网络。

    他搭乘的是螺旋桨驱动的福克友谊飞机,这架通勤小型机的额定

    乘员为三十五人。飞机发动引擎,飞过维多利亚湖,湛蓝的湖水波光

    闪烁,点缀着渔民的独木舟。友谊号转向东方,越过遍布茶园和小农

    庄的绿色丘陵。非洲的通勤航班通常总是满员,这家航班多半也不例

    外。飞机飞过森林条带,飞过扎堆修建的圆形茅草屋,飞过铁皮屋顶

    的村庄。地势陡降,变成岩架和沟壑,颜色也从绿色变成棕色。飞机

    正在越过东非大裂谷。乘客望着窗外的人类诞生地,看见一圈圈的刺

    灌丛里有星星点点的茅草屋,牛只踏出的小径从茅草屋向外辐射。螺

    旋桨隆隆轰鸣,友谊号经过云街,也就是裂谷上空的蓬松积云,机身

    随之抖动摇晃。莫内晕机了。

    通勤航班的座位狭小而拥挤,机舱里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注意

    到。机舱密闭,空气循环流通。要是有什么异味,你立刻会觉察。你

    不可能看不见一个病恹恹的男人。他蜷缩在座位上。他有点不对劲,但你说不清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他用晕机袋捂着嘴,从肺部深处咳嗽,把某些东西呕进口袋。口

    袋渐渐鼓起来。他也许环顾四周,你看见他的嘴唇上沾着混有黑色斑

    块的红色黏液,就好像在嚼咖啡渣。他的双眼颜色仿佛红宝石,脸上

    毫无表情,遍布瘀伤。几天前开始出现的星状红斑已经扩散,合并成

    了大块的紫色团块:他的整个头部都变成了黑色和青色。面部肌肉在

    下垂,结缔组织在消融,一张脸像是挂在底下的骨头上,仿佛面部正

    在逐渐脱离颅骨。他张开嘴,向口袋里呕吐,吐个没完没了——呕吐

    确实不会停止,他的胃部早就空了,但他还在不停吐出液体。充满晕

    机袋的东西名叫“vomito negro”,也就是“黑色呕吐物”。黑色呕吐物并不完全是黑的,液体有两种颜色:犹如沥青的黑色颗粒混在鲜

    红色的动脉血里。这是内出血,气味仿佛屠宰场。黑色呕吐物满载病

    毒,感染性极强,高度致命,能吓得军方的生物危害专家魂不附体。

    黑色呕吐物的气味弥漫在机舱里。晕机袋装满了,莫内合上口袋,卷

    起袋沿。口袋鼓胀,泡得发软,有可能被撑破,他把口袋递给乘务

    员。

    危险病毒在宿主体内增殖时,病毒粒子会渗透进入身体从大脑到

    皮肤的每一个部分。军方专家日后会说病毒经历了“极度扩增”。这

    可不是普通感冒之类的东西。极度扩增到最高峰,一滴眼药水大小的

    患者血液内就有数以亿计的病毒粒子。换句话说,占领宿主躯体的生

    物体正企图将宿主转化成它本身。然而,转化过程不完全成功,结果

    制造出混有病毒的大量液化血肉,算是一种生物事故。在莫内体内发

    生的就是所谓的极度扩增,其外在表现正是黑色呕吐物。

    他整个人显得很僵硬,像是动一动就会扯断体内的什么东西。他

    的血液正在凝结:血流载着血液凝块,凝块在身体各处淤积:肝脏、肾脏、肺部、双手、双脚、大脑里全塞满了凝固的血块。简而言之,他的整个身体都在“中风”。凝块在肠平滑肌内堆积,切断了肠子的

    供血。肠平滑肌逐渐坏死,肠子开始变黑。他不再能完全感觉到疼痛

    了,因为在大脑内堆积的血液凝块正在阻断血流。脑损伤抹除了他的

    人格。这是所谓的“人格解体”,生命活力和性格特质渐渐消失。他

    慢慢变成了机器人。大脑里的小块组织正在液化。意识的高级功能首

    先磨灭,只剩下脑干深处的区域(原始的“鼠脑”、“蜥蜴脑”)还

    有活力,仍在工作。不妨这么说:夏尔·莫内的灵魂已经死了,只有

    他的肉身依然活着。

    呕吐发作似乎挣破了鼻腔血管,他开始流鼻血。没有凝块的鲜红

    色动脉血淌出两侧鼻孔,滴在牙齿和下巴上。血怎么都止不住,因为

    凝血因子已经耗尽。乘务员递给他一把纸巾,他拿来堵住鼻孔,但血

    液无法凝结,纸巾很快被泡透了。

    坐飞机的时候,邻座若是突然发病,你肯定不会招呼别人来看,免得害得他难堪。你会对自己说,这个人会好起来的。也许他只是不

    习惯乘飞机呢?他晕机,可怜的家伙,再说飞机上经常有人流鼻血,空气那么干燥而稀薄……你会压低声音问他要不要帮忙。他没有回

    答,顶多嘟囔了几个你听不懂的字眼,因此你决定视而不见,只是飞

    机似乎怎么都不肯落地。乘务员或许也问了他要不要帮忙,但感染了

    这类致命病毒,患者的行为会出现变化,让他们无法对好意做出反

    应。他们变得充满敌意,不愿意被人触碰。他们似乎没法好好说话。他们报得出自己的姓名,但说不出今天是星期几,也无法说清自己究

    竟发生了什么。

    友谊号穿过云层,顺着大裂谷翱翔,莫内瘫坐在座位里,似乎在

    打瞌睡……也许有乘客怀疑他是不是死了。不,不,他没死。他在

    动。红色的眼睛睁开了,眼珠稍微转了转。

    时间到了傍晚,太阳落在大裂谷以西的山岭背后,向四面八方投

    射光束,仿佛太阳在赤道上撞得粉碎。友谊号缓缓转弯,朝着裂谷东

    侧的峭壁飞去。地势越来越高,颜色从棕色回到绿色。恩贡山出现在

    右侧机翼下,飞机开始降落,掠过能看见斑马和长颈鹿的稀树草原。

    一分钟后,飞机在乔莫·肯雅塔国际机场降落。莫内动了动。他还能

    走路。他站起身,鲜血滴落。他走下舷梯,踏上停机坪。他的衬衫染

    满血污。他没有行李。他的行李全在体内,是大量增殖后的无数病

    毒。莫内已经变成了人体病毒炸弹。他慢慢走进航站楼,穿过建筑

    物,来到出租车聚集的弯道上。出租车司机包围了他——“要车

    吗?”“要车吗?”

    “内罗毕……医院,”他喃喃道。

    其中一名司机搀扶他上车。内罗毕的出租车司机喜欢和顾客攀

    谈,这位司机多半问了他是不是不舒服。答案显而易见。莫内觉得胃

    里稍微好受了点。他的胃沉甸甸的,感觉发麻而肿胀,仿佛刚吃了一

    顿大餐,而不是空荡荡的痛得火烧火燎。

    出租车开上乌呼鲁高速公路,驶向内罗毕城区。出租车穿过点缀

    着刺槐树的草原,经过厂房,开过环形交叉路,进入内罗毕熙熙攘攘

    的街道。路肩上的人群摩肩接踵,女人走在土路上,男人在闲逛,孩

    童在骑自行车,路边有个男人在修鞋,一辆拖拉机载着一车木炭。出

    租车左转上了恩贡路,经过一片市区公园,爬上一段斜坡,驶过成排

    的蓝桉树,拐进一条窄路,开进有岗亭的大门,内罗毕医院终于到

    了。车停进卖花小铺旁的出租车停车位。玻璃门上有个“门诊部”的

    标记。莫内拿出钱给司机,下车打开玻璃门,他走向接诊台,打手势

    表示他病得厉害。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

    这个人在流血,稍等一下,医生马上给他看病。他必须等医生腾

    出手来,但医生立刻就会给他看病,别担心。他走进候诊室坐下。

    候诊室是个小房间,摆着带软垫的长椅。清澈、强烈而古老的东

    非光线穿透一排窗户,落在堆放着脏兮兮的杂志的桌子上,将方形亮

    斑投在灰色地面上,地上铺着石子,正中央是个排水口。房间隐约有

    烟熏味和汗味,坐满了眼神呆滞的患者,非洲人和欧洲人肩并肩坐

    着。门诊部常有割伤等待缝针的人。人们很耐心,用毛巾捂着头皮,用绷带缠着手指,你能看见布料底下透出血色。就这样,夏尔·莫内坐在门诊部的长椅上,他看起来和候诊室里其他病人没什么区别,除

    了一张毫无表情的青紫色面孔和一双红眼睛。墙上的告示提醒患者当

    心小偷,还有一张告示写着:

    请保持安静

    感谢您的配合

    请注意:这里是门诊部

    急救病人优先处理

    遇到这种情况,您需要耐心等候通知

    莫内很安静,等待着通知。突然,他进入了最终阶段:人体病毒

    炸弹爆炸了。军方生物危害专家对这种情况有个说法。他们说患

    者“崩溃并流血至死”,稍有礼貌些的说法是患者“倒下了”。

    他感到眩晕,极度虚弱,他的脊梁塌下来,松弛无力,他失去了

    所有平衡感。房间不停旋转。他进入了休克状态。他俯下身,头部搁

    在膝盖上,随着一声痉挛般的呻吟,胃里涌出巨量血液,泼洒在地

    上。他失去知觉,向前倒在地上。房间里只听得见他喉咙里的哽咽

    声,他已经昏迷,但还在继续呕出血液和黑色物质。这时响起了床单

    撕裂的声音,那是大肠完全打开,血液从肛门向外喷射。血液里混着

    肠壁组织。他排泄出自己的内脏。肠壁组织脱落,随大量鲜血一同排

    出体外。莫内已经崩溃,血液正在流尽。

    候诊室的其他病人慌忙起身,避开地上的男人,大声呼叫医生。

    他周围的血泊迅速扩张。致命病毒摧毁了宿主,此刻忙着钻出他身体

    的每一个孔穴,正“试图”找到新的宿主。

    [1] 马萨伊人(MasaiMaasai):东非游牧民族,人口近九十万,主要活动范围在肯尼

    亚南部及坦桑尼亚的北部。——译者传播

    1980年1月15日

    护士和护工推着轮床跑过来,将夏尔·莫内抬上轮床,推进内罗

    毕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广播里响起召唤医生的通知:ICU有一名患者

    流血不止。一位名叫谢姆·穆索凯的年轻医生赶到现场。穆索凯医生

    是医院里公认的最优秀的内科医生,精力充沛,热情而幽默,经常接

    连工作许多个小时,对急诊有很好的直觉。他看见莫内躺在轮床上。

    他不清楚这个人出了什么事,只知道患者显然在大出血。没时间去研

    究出血的原因了。患者呼吸困难——随即停顿:血液被吸入肺部,引

    发呼吸骤停。

    穆索凯医生摸他的脉搏:心跳微弱而虚弱。护士跑去取来喉镜,喉镜是一根导管,可用于疏通患者的气管。穆索凯医生扯开莫内的衬

    衫,观察胸部的起伏情况,他站在轮床顶端,俯身对着莫内的面部,上下颠倒地直视莫内的双眼。

    莫内通红的眼睛望着穆索凯医生,但眼球一动不动,瞳孔已经放

    大。脑损伤:意识消失。他的鼻部和口腔都沾满血液。穆索凯医生将

    患者的头部向后抬起,打开气管开口,以便插入喉镜。他没有戴橡胶

    手套。他用手指在患者的舌头四周扫了一圈,清理死细胞、黏液和血

    液。滑溜溜的黑色凝血沾上了他的双手。患者散发出呕吐物和血污的

    气味,但这对穆索凯医生来说并不稀奇,他集中精神做他的工作。他

    低下头,面部离莫内的面部只有几英寸,他望进莫内的口腔,以确定

    喉镜的位置。喉镜滑过莫内的舌头,他推开舌头,望着会厌后部的气

    管,这个黑窟窿通向肺部。他将喉镜插进洞口,凑近目镜查看。莫内

    突然一抖,身体抬了起来。

    莫内再次呕吐。

    黑色呕吐物涌过喉镜,从莫内的嘴里喷了出来。黑色与红色的液

    体溅到半空中,落在穆索凯医生身上。液体钻进他的眼睛,洒在白色

    制服和他的胸口上,留下几道夹杂着黑色斑块的红色黏液。液体落进

    他的嘴里。

    医生摆正患者的头部,用手指清理他口腔内的血污。血污沾满了

    医生的双手、手腕和前臂。血污到处都是:轮床上、医生身上、地

    上。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穆索凯医生顺着气管

    朝下看,将喉镜向肺部插得更深了。他见到气管里也在出血。空气嘶嘶地进入患者的肺部,他终于又能呼吸了。

    看起来,患者由于失血而陷入休克。他失去了太多的血液,乃至

    于开始脱水。血液从身体的每一处孔窍向外喷涌。体内剩下的血液已

    经不足以维持循环,因此心跳才那么虚弱,血压也快降到了零。他需

    要输血。

    护士取来一袋全血。穆索凯医生将血袋挂在点滴架上,拿起针头

    插进患者的手臂。患者的血管似乎有问题;血液在针头周围涌了出

    来。穆索凯医生再次尝试,将针头插进患者手臂的另一个位置,扎向

    血管。失败。依然血如泉涌。无论他把针头扎进患者手臂的什么地

    方,血管都会像煮熟的通心粉那样破裂,涌出血液;血液从患者手臂

    上的针孔向外冒,无法凝结。他的血液显然有问题。穆索凯医生害怕

    患者会因为手臂上的针孔冒血而失血死亡,因此放弃了输血的念头。

    患者的内脏还在出血,而且黑得像沥青。

    莫内陷入更深的昏迷,再也没有恢复知觉。第二天凌晨,他在重

    症监护病房死去。穆索凯医生始终陪在病床边。

    谁也不清楚是什么杀死了他。死因不明。医生解剖遗体,发现肾

    脏已经损坏,肝脏也一样。肝脏是黄色的,有些地方甚至液化了——

    就像死尸的肝脏;仿佛莫内还没死就变成了一具尸体。黏膜腐脱,也

    就是肠壁组织脱落,同样常见于陈放几天后的尸体。死因究竟是什

    么?说不清楚,因为可能性实在太多。患者体内的一切都不对劲,确

    实是“一切”,其中任何一项都足以致命:血液凝块、大量内出血、肝脏变成糊状物、肠子灌满血液。没有词汇、分类法甚至语言可以形

    容他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医生最后称之为“爆发性肝功能衰竭”。

    他的遗体被装进防水袋——根据一名当事人的描述,就在当地落葬。

    多年后,我拜访内罗毕的时候,没有人记得坟墓在哪里。

    1980年1月24日

    患者的呕吐物溅入了谢姆·穆索凯医生的眼睛和口腔,九天后,他的背部渐渐感到酸痛。他可不太会背痛——说真的,他从没体验过

    严重的背痛——但他毕竟年近三十,觉得自己也快到腰背损伤的年纪

    了。过去这几周他非常辛苦。他先是彻夜陪伴一位心脏有问题的患

    者,第二天又陪着一个内陆某地来的大出血病人过了近一宿。因此他

    一连几天没睡觉。他没把呕吐的事情放在心上,疼痛渐渐向全身蔓

    延,但他依然未曾多想。紧接着,他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球变红

    了。眼球变红:他怀疑自己染上了疟疾。这时他开始发烧,因此肯定

    是感染了什么东西。背痛持续蔓延,全身肌肉都痛得厉害。他服用抗

    疟疾的药物,但毫无用处,因此他请护士给他注射抗疟药剂。

    护士在他手臂上做肌肉注射。针刺的疼痛异常剧烈。他从未因为

    区区一针感觉到这么可怕的疼痛;这种情况很反常,值得引起注意。

    他开始琢磨为什么一次普通的注射就能带来那种级别的剧痛。接下

    来,他的腹部开始疼痛,他怀疑自己感染了伤寒,于是吃了一个疗程

    的抗生素,但病情没有缓解。另一方面,患者需要他,所以他还是在

    医院里奔忙。胃部和肌肉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他开始出现黄疸。

    剧痛使得他无法自我诊治,工作也只能暂时放下了,他去找内罗

    毕医院的内科医生安托妮亚·巴格肖。她为他做完检查,确认了发

    烧、红眼睛、黄疸和腹痛,但得不出明确的结论,只怀疑他患上了胆

    结石或肝脓肿。胆结石急性发作或肝脓肿都可能导致发烧、黄疸和腹

    痛(但无法解释眼球发红),医生给他的肝脏做了超声波检查。从成

    像上能看出肝脏有些肿大,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异常。这时穆索凯

    已经病得很严重了,医生将他安置进私人病房,护士二十四小时轮流

    照看他。他的脸变得毫无表情。

    胆结石急性发作有可能致命。巴格肖医生建议给穆索凯医生做探

    查手术。由伊姆雷·洛夫勒医生带队的外科医生小组在内罗毕医院的

    主手术室打开了他的身体。切口位于肝脏上方,医生拉开腹部肌肉,在穆索凯体内见到的怪异景象令人震惊,谁也解释不了:肝脏肿胀发

    红,呈现出病态,但医生找不到胆结石的症兆。另一方面,他流血不

    止。外科手术肯定会切断血管,被切断的血管会出血一段时间,随即

    凝结;要是出血不止,医生会用明胶海绵止血。穆索凯的血管不停出

    血:他的血液无法凝结,就好像得了血友病。医生把明胶海绵敷在他

    的整个肝脏上,但血液继续渗出。医生不得不从切口吸掉大量血液,但清理干净之后,血液又会积满切口。就像在积水线下挖洞,积水的

    速度和排水一样快。一名外科医生后来告诉别人,手术团队“被鲜血

    泡到了胳膊肘”。他们从肝脏上切下一小块去做活检,将组织泡进固

    定液,以最快速度缝合刀口。

    手术后,他的病情迅速恶化,肾脏开始衰竭。他似乎就快死了。

    他的医生安托妮亚·巴格肖恰好要出国,一位名叫戴维·希尔佛斯坦

    的医生接管了他。穆索凯医生有可能会肾衰竭,只能靠透析维持生

    命,这给医院染上了非常时期的色彩:同事都很喜爱他,绝对不想失

    去这位伙伴。希尔佛斯坦怀疑穆索凯医生感染了某种罕见的病毒。他

    采集患者血样,提取了血清。血清是透明的金黄色液体,去除血液中

    的红血球后就可以得到。他将几试管冷冻血清提交给各大实验室进行化验,其中有南非桑德林汉姆的国家病毒学研究所,有美国佐治亚州

    亚特兰大市的疾病控制中心。他开始等待结果。确诊

    戴维·希尔佛斯坦居住在内罗毕,不过在华盛顿特区也有住所。

    前几年夏天,他来美国办事,我在他家附近一个购物中心的咖啡馆见

    到了他。我们坐在一张小桌前,他讲述莫内和穆索凯的病例。希尔佛

    斯坦身材瘦削,个子不高,年届五旬,留小胡子,戴眼镜,眼神警觉

    而敏锐。尽管他是美国人,但说话间有一丝斯瓦西里口音。我和他见

    面的那天,他身穿牛仔上衣和蓝色牛仔裤,皮肤晒得黝黑,体型很

    好,神态安详。他有飞行执照,自己驾驶飞机。他拥有东部非洲最大

    的私立医疗机构,因此在内罗毕属于名流。他是肯尼亚总统丹尼尔·

    阿拉普·莫伊的私人医生,会陪同总统一起出国访问。他为东部非洲

    的各种重要人物看病:腐败的政客,探险时生病的男女演员,日薄西

    山的英国在非贵族。他是戴安娜·德拉米尔女勋爵老年时的私人医

    生,陪同她旅行,监测她的血压和心跳(她有心脏问题,但不肯放弃

    最喜爱的运动:出肯尼亚海岸深海钓鱼)。他还是柏瑞尔·马卡姆的

    医生。马卡姆著有《夜航西飞》,讲述她在东部非洲当飞行员的经

    历。她喜欢在内罗毕航空俱乐部消磨时间,拥有千杯不醉的酒徒美

    名。(“到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被酒泡软的老阿姨了。”)

    他的患者穆索凯医生在疾病史上也有自己的名声。“我给他上了维持

    疗法,”希尔佛斯坦对我说,“我只能做到这么多。我尽量给他输入

    营养,体温过高时帮他退烧。简而言之,我是在束手无措的情况下照

    顾一个病人。”

    一天半夜,凌晨两点,希尔佛斯坦在内罗毕家里的电话响了。打

    电话的是一名驻扎肯尼亚的美国研究人员,说南非方面在穆索凯的血

    样里发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血样对马尔堡病毒呈阳性。情况很严

    重。我们对马尔堡病毒没什么了解。”

    希尔佛斯坦根本没听说过马尔堡病毒。“放下电话,我睡不着

    了,”他告诉我,“有点像是醒着做梦,我一直在琢磨马尔堡病毒是

    什么。”他躺在床上,想着朋友和同事穆索凯医生,害怕这种病原体

    已经在医护人员中扩散了。“我们对马尔堡病毒没什么了解,”这句

    话始终回荡在耳边。他再也睡不着了,最后起来穿衣服,开车赶往医

    院,天没亮就冲进了办公室。他翻出一本教科书,开始查找马尔堡病

    毒。

    条目很简略。马尔堡病毒来自非洲,却有个德国名字。病毒根据

    第一次发现的地点命名。马尔堡是德国中部的古老城市,被森林和牧场环绕,厂房坐落于绿色山谷之中。1967年,病毒在一家名叫“贝林

    制药”的工厂爆发,他们使用非洲绿猴的肾脏细胞生产疫苗,定期从

    乌干达进口猴子。病毒潜伏在前后空运来的五六百只猴子体内来到德

    国,其中只有两三只携带病毒,多半根本看不出病症。总而言之,它

    们来到贝林制药后不久,病毒开始在猴群中蔓延,其中有几只“崩溃

    并流血至死”。很快,马尔堡病毒跨越物种传播,突然在城区人口中

    显形。这是病毒扩增的一个实例。

    已知第一个感染马尔堡病毒的人类名叫克劳斯·F,他是贝林制药

    负责喂养猴子和清洗铁笼的工作人员。1967年8月8日,他表现出症

    状,两周后死去。我们很不了解马尔堡病毒,关于它只出版过一本

    书,1970年在马尔堡大学召开过这种病毒的研讨会,事后将论文汇集

    出版。在这本书里,我们得知:

    1967年8月13日,猴群管理员海因里希·P度假归来,从14日到23日上班宰杀猴

    子。最初的症状出现在8月21日。

    8月28日,实验室助理雷娜塔·L打破了一支等待消毒的试管,试管装有被感染的

    组织。1967年9月4日,她病倒了。

    就是这样。患者在暴露于病毒之下后七天左右开始头痛,病情迅

    速恶化,高烧、凝血、喷吐鲜血和临终休克。短短几天内,马尔堡市

    的医生以为世界末日降临了。最后统计,病毒的感染者共有三十一

    人,其中七人死在血泊中。马尔堡病毒的致死率约为四分之一,因此

    属于极度致命的病原体:哪怕在最现代化的医院里,患者连上生命支

    持机器,马尔堡病毒也能杀死四分之一的被感染者。相对而言,黄热

    病这种高度致命的病毒,在病人被送进医院后,致死率仅有二十分之

    一左右。

    马尔堡病毒是丝状病毒(filovirus)家族的一员,它是人类发现

    的第一种丝状病毒。Filovirus是个拉丁词,意思是“状如细丝的病

    毒”。丝状病毒之间外观相似,仿佛亲生姐妹,但和地球上的其他病

    毒都不一样。绝大多数病毒都是胡椒粒似的球形颗粒,而丝状病毒却

    犹如缠结的绳索、头发、蠕虫或毒蛇。在摧毁患者的身体之后,它们

    出现在大量血污之中,样子像是倾倒在地上的一大盆意大利面条。马

    尔堡病毒有时候会盘成燕麦圈似的环形,它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一种环

    形病毒。

    在德国,马尔堡病毒对大脑的影响尤其令人惊恐,它和狂犬病有

    相似之处,病毒通过某些方式损伤中枢神经系统,并有可能摧毁大脑。马尔堡病毒粒子的外形和狂犬病病毒粒子也有点像。狂犬病病毒

    粒子的外形像是子弹。假如你拉伸这颗子弹,它就会像是一段绳索,再把绳索盘成圈,它就变成了马尔堡病毒似的圆环。人们刚开始以为

    它和狂犬病有亲缘关系,于是称之为“延伸狂犬病”。后来才确定马

    尔堡属于它自己的科。

    夏尔·莫内死后不久,研究人员确定了丝状病毒科的地位,它由

    马尔堡病毒和两种埃博拉病毒构成。这两种埃博拉病毒分别是扎伊尔

    埃博拉病毒和苏丹埃博拉病毒[1]。马尔堡是丝状病毒三姐妹中最温和

    的一位,其中最可怕的是扎伊尔埃博拉病毒,致死率达到了惊人的十

    分之九,一百名感染者有九十名难逃一死。扎伊尔埃博拉病毒就像是

    人命的黑板擦。

    被三者中最温和的马尔堡病毒感染,患者会像遭受了核辐射,几

    乎所有组织都会受到损伤。它对内脏器官、结缔组织、肠道和皮肤的

    攻击尤其凶猛。在德国,所有侥幸逃生者都失去了头发:他们变成秃

    头或斑秃。毛囊组织坏死,头发大把脱落,就好像遭受了辐射伤害。

    身体的所有孔窍都在出血。我见过死于马尔堡病毒的患者照片,拍摄

    于这名患者过世前几小时。患者躺在床上,上半身没穿衣服,脸上毫

    无表情。胸部、双臂和面部布满红疹和瘀斑,乳头淌血。

    在康复期间,存活者的皮肤会从面部、双手、双脚和生殖器上脱

    落。有些男人遭遇了睾丸肿胀、发炎和部分腐烂。睾丸感染最严重的

    病例出现在一名停尸房的工作人员身上,他负责处理感染者的尸体,从尸体身上感染了病毒。病毒会在部分患者的眼球液体里存活许多个

    月。谁也不清楚马尔堡病毒为何钟情于睾丸和眼球。一名男子通过性

    交将病毒传给了妻子。

    医生注意到马尔堡病毒对大脑的独特作用。论文集里如是

    说:“大多数患者显得很阴郁,行为略带攻击性或抗拒性。两名患者

    感觉自己躺在饼干屑上。”一名患者精神错乱,显然是脑损伤的后

    果。另一位名叫汉斯·O-V的患者没有任何精神失常的症兆,他的高烧

    退去,病情似乎渐渐稳定,但突然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血压急

    剧下降——身体很快垮了,他随即死去。医生解剖尸体,打开颅骨后

    发现脑部中央出现了严重的内出血。他的“大出血”流进了大脑。

    国际卫生机构迫切希望找到猴子的确切来源,以便搞清楚马尔堡

    病毒在自然界的活动地点。马尔堡病毒显然不是猴群内自然传播的疾

    病,因为它杀死猴子的速度太快,无法将被感染者变成有效的宿主。

    因此,马尔堡病毒存在于另外某种动物体内——昆虫?啮齿动物?蜘

    蛛?爬行动物?这些猴子到底是在哪儿被捕获的呢?那里多半就是病

    毒藏身的地点。病毒在德国爆发后不久,一组调查人员在世界卫生组织的赞助下飞往乌干达,寻找那些猴子的来源地。结果发现猴子被捕

    获的地点遍布整个乌干达中部地区。调查组无法找到病毒的确切源

    头。

    这个谜团许多年没有得到解答。1982年,一名英国兽医主动报告

    了马尔堡病猴的新目击证据。我称他为琼斯先生(他希望能保持匿名

    身份)。1967年夏,病毒在德国爆发时,琼斯先生在恩德培的一家出

    口机构打零工,专职的兽医检验员外出休假,他暂时负责检查出口的

    猴子,马尔堡病猴就在那里向外发运。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一名富有的

    猴类商人(根据琼斯先生说,“那是个挺可爱的坏蛋”。),每年向

    欧洲出口一万三千只左右的猴子。数量惊人,利润更是可观。染病的

    那批猴子被送上夜班飞机来到伦敦,然后再飞往德国——到了德国,病毒首先在猴群中爆发,然后“企图”在人类身上站稳脚跟。

    打了许多次电话之后,我终于在英国的一个小镇上找到琼斯先

    生,他现在是一名兽医顾问医生。他告诉我:“动物发运之前只有一

    次肉眼检查把关。”

    “检查的人是谁?”我问。

    “就是我,”他答道,“我检查猴子,看外观是否正常。要发运

    的动物里,有时候会碰到一两只受伤或有皮肤病变的。”他的处理手

    段是挑出看似有病的猴子,从出货中剔除(估计是被宰杀掉),将剩

    下的送上飞机。几周之后,猴子在德国闹出病毒爆发,琼斯先生感觉

    很难过。“我吓坏了,因为签署出口证明的是我,”他告诉我,“现

    在我觉得那些人都是我害死的。可是,这种感觉的意思是我当时能做

    些什么,但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他说得对,科学界当时还不知道那

    种病毒的存在,区区两三只外表看不出有病的动物就足以引起那场爆

    发。你会得出结论:这个人不该因此受到责难。

    接下来的故事更令人不安。他继续讲述:“我以为那些病猴都被

    宰杀了。”但后来他得知实情并非如此。公司老板将病猴装进笼子,送到维多利亚湖上的一座小岛放生。有那么多病猴在那里活动,小岛

    会变成猴类病毒的聚集地,会变成高危之岛、瘟疫之岛。“然后,要

    是那家伙缺少猴子了,就会背着我去岛上抓几只凑数,这些病猴或最

    近生过病的猴子会被送往欧洲。”琼斯先生认为马尔堡病毒已经在那

    座高危之岛生了根,在那里的猴群内传播,而最后出现在德国的某些

    猴子就来自那个小岛。世卫组织的小组前来调查,“老板命令我只要

    不问就别说”。事实上也没人找过琼斯先生询问,他说他没见过调查

    组的人。调查组没有找他这个猴子检疫员谈话,“对传染病学是坏

    事,但对政治是好事”,他这么告诉我。假如事实证明那名商人在疑似疫区的岛屿上捕捉疑似染病的猴子送往欧洲,他的这门生意就会破

    灭,乌干达也将失去一项宝贵的外汇来源。

    马尔堡病毒在德国爆发后不久,琼斯先生记起一件事情,这会儿

    他觉得这件事很重要。马尔堡病毒很可能在离奇塔姆洞不远的乌干达

    农村地区肆虐已久。1962年到1965年间,他驻扎在乌干达东部埃尔贡

    山麓地区,检查牛只疾病。就在那段时间里,当地部落的首领说火山

    北坡希腊河沿岸有人染上一种怪病,这种病会导致出血、死亡和“怪

    异的皮疹”——而那片地区的猴子也因为同样的疾病而死亡。琼斯先

    生没去研究那些传闻,他也不可能确定这种疾病的起因。然而,在马

    尔堡病毒于德国爆发之前几年,埃尔贡山区很可能已经有过一次不为

    人知的病毒爆发了。

    琼斯先生对马尔堡病毒爆发的看法让我想起照进黑暗洞窟的手电

    筒光束:让你看见热带病毒的源头与蔓延这场大戏的一角,视野有

    限,但足以令人不安。他说送往马尔堡的部分猴子捕获自维多利亚湖

    上的瑟瑟群岛。瑟瑟群岛位于维多利亚湖西北部,地势不高,覆盖着

    森林,从恩德培乘船很容易去。琼斯先生不记得高危之岛的具体名称

    了,只记得它离恩德培很近。总而言之,琼斯先生当时的老板与瑟瑟

    群岛的村民达成交易,从他们手上购买猴子。村民将猴子视为害兽,乐得摆脱它们,能换钱就再好不过了。商人就这么从瑟瑟群岛得到野

    生猴子,假如发现猴子生病,他就到恩德培附近的另一个小岛放生。

    来自瘟疫之岛的某些猴子最后很可能去了欧洲。

    维多利亚湖面对瑟瑟群岛的西岸,在纸莎草丛和荒凉平原之间,有个名叫卡森赛罗的渔村。在村里你能看见瑟瑟群岛。卡森赛罗是全

    世界最早出现艾滋病的地点之一。传染病学家后来发现,维多利亚湖

    西北岸是艾滋病的初始传播中心。目前普遍认为艾滋病源于非洲的灵

    长类动物——猴类或猿类——然后通过某些途径传播给了人类。科学

    家认为病毒在从灵长类传播到人类的过程中经历了一系列的迅速突

    变,否则就不可能在人类群体中成功扎根。艾滋病病毒出现后的那些

    年里,卡森赛罗遭受了灭顶之灾。病毒杀死了很大一部分居民。据说

    艾滋病从地图上彻底抹掉了维多利亚湖沿岸的一些村落。

    卡森赛罗的村民以打鱼为生,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因走私

    而闻名遐迩。他们用木船和机动独木舟跨湖来回运送非法物资,瑟瑟

    群岛是他们的藏匿地点。不难猜想,假如一名猴类经销商要在维多利

    亚湖左近运送猴子,多半会请卡森赛罗或附近村落的走私者帮忙。

    说到艾滋病的起源,目前普遍认为在1960年代,非洲兴起了一门

    利润丰厚的新生意:向发达国家出口用于医学研究的灵长类动物。乌干达是这些动物的最大出口国之一。猴类交易在整个中部非洲开花结

    果,体系内负责抓捕和驯养的当地工作者暴露于大量野生猴子面前,而这些动物中有一些就携带了罕见的病毒。另一方面,这些动物被一

    股脑塞进铁笼,暴露于彼此之前,来回传播病毒。甚至,不同种类的

    猴子混在了一起。这为跨物种传播的病毒大爆发搭出了完美的舞台。

    同时也是病毒迅速演化的天然实验室,人类免疫缺损病毒(HIV)很可

    能就是这么产生的。HIV闯入人类世界会是猴类交易的结果吗?艾滋病

    来自维多利亚湖上的某个岛屿吗?某个高危之岛?没有人知道。当我

    们开始探查艾滋病和马尔堡病毒的起源时,光线总会渐渐黯淡,事实

    变得模糊不清,但你能感觉到隐藏的联系。两种病毒似乎都符合某种

    模式。

    戴维·希尔佛斯坦医生得知马尔堡病毒对人类的危害后,说服肯

    尼亚卫生部门暂时关闭了内罗毕医院。整整一个星期,来看病的患者

    都吃了闭门羹,六十七人在医院内隔离检查,其中大部分是医护人

    员,包括给莫内做尸检的医生,照顾过莫内和穆索凯医生的护士,为

    穆索凯做手术的外科医生和处理过莫内和穆索凯的分泌物的所有护工

    与技师。结果发现,医护人员里有很大一部分都直接接触过莫内或穆

    索凯或两位患者的血样与体液。给穆索凯做手术的外科医生记得分外

    清楚,他们“被鲜血泡到了胳膊肘”,在隔离检疫的两周内提心吊

    胆,唯恐马尔堡病毒发作。一颗人类病毒炸弹走进医院的候诊室,在

    那里爆炸,导致整个医院停摆。夏尔·莫内就像一颗飞鱼导弹,从水

    下击中了医院。

    谢姆·穆索凯医生从这种致命病毒的屠刀下侥幸逃生。他病倒后

    十天,医生注意到好转的迹象。他不再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而是表

    现出困惑和愤怒,并拒绝服用药物。一天,护士正想帮他在床上翻

    身,他挥着拳头叫道:“老子有棍子,小心我揍你。”就在这个时间

    点前后,他开始好转,许多天之后,他的高烧终于退了,眼睛也变得

    澄明;意识和人格重新出现,康复虽然很慢,但他彻底好了。目前他

    是内罗毕医院的一名主任医师,属于戴维·希尔佛斯坦的团队。访谈

    他的时候,他说他对感染马尔堡病毒的那几周几乎全无记忆。“我只

    记得一些片段,”他说,“我记得我严重意识混乱。在手术前,我记

    得我走出房间,点滴瓶就挂在身上。我记得护士一次又一次给我翻

    身。我不怎么记得疼痛了。能说得上来的只有肌肉和腰背疼痛。我还

    记得他对我呕吐。”医院里没有其他人确诊染上了马尔堡病毒。

    在一种病毒试图“闯入”人类群体之中时,先兆很可能是于不同

    的时间和地点发生的零星爆发,也就是所谓的“微爆发”。内罗毕医院的案例是孤立事件,是这种雨林病毒的微爆发,它在人类中启动致

    命爆发的能力尚不确定。

    穆索凯医生的血液被装进试管,送往世界各地的实验室,为生物

    库增加马尔堡病毒的活体样本。他血液里的马尔堡病毒来自夏尔·莫

    内的黑色呕吐物,很可能源于奇塔姆洞。今天,马尔堡病毒的这个毒

    株被称为“穆索凯毒株”。其中有一部分被装进玻璃容器,永远保存

    于美国陆军冷库这个高危微生物的动物园里。

    [1] 目前丝状病毒科下已有三个属,埃博拉、马尔堡和奎瓦(包括2010年确定的Lloviu

    病毒)。埃博拉病毒已发现五个亚种,另外三个分别是雷斯顿埃博拉病毒(2002年发现)、塔

    伊森林埃博拉病毒(2010)和本迪布焦埃博拉病毒(2012)。马尔堡属下目前已有两种病毒,除马尔堡外,还有1996年确定的Ravn病毒。——译者一个女人和一名士兵

    1983年9月25日,1800时[1]

    夏尔·莫内病死近四年后,马里兰州瑟蒙特。这是个典型的美国

    小镇,位于卡托克廷山的脚下,卡托克廷山属于南北贯穿马里兰州西

    部的阿巴拉契亚山脉,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树木正变成柔和的黄色

    和金色。时值傍晚,青少年开着皮卡逡巡于小镇的街道上,期待能见

    到什么新鲜事,希望夏天永远不要结束。空气里依稀飘着秋天的气

    息,那是苹果成熟的香味、树叶腐朽的酸味、田野里玉米秆枯干的气

    味。小镇边缘的苹果树林里,成群的椋鸟落在树枝上过夜,吱吱嘎嘎

    叫个不停。葛底斯堡路上的车流涌向北方。

    离镇中心不远的一幢维多利亚式房屋里,南希·杰克斯少校在厨

    台前为孩子做饭,她是美国陆军的一名兽医。她把盘子放进微波炉,揿下按钮,加热给孩子准备的鸡肉。南希·杰克斯穿运动裤和T恤,光

    着脚。她的脚底有老茧,那是武术训练的成果。她红褐色的卷发剪到

    齐肩长,眼睛颜色发绿——她的眼睛其实是两种颜色:除了绿色,虹

    膜四周的内缘是琥珀色。她曾经是堪萨斯的返家舞会皇后,当过堪萨

    斯州的农业小姐。她有运动员的苗条身材,动作敏捷,胳膊和双手打

    手势总是一闪而过。她的孩子很能闹腾,这会儿终于累了,所以她正

    在以最快速度做晚饭。

    五岁的杰美攀在南希腿上,她抓住南希的运动裤使劲一扯,于是

    南希倒向侧面,杰美又换个方向一扯,南希就倒向另一个方向。杰美

    比同龄人要矮一点,拥有和母亲一样的绿眼睛。南希的儿子杰森今年

    七岁,正在客厅看电视。他身材瘦削,性格沉静,以后多半会像父亲

    那么高大。

    南希的丈夫是杰拉德·杰克斯少校,大家叫他杰瑞,也是一名兽

    医。他在得克萨斯参加培训,所以只有南希一个人看孩子。杰瑞打过

    电话,说得州热得像是地狱,他很想念南希,希望能立刻回家。南希

    也想他。自从在大学里初次约会以来,两人从没有一次分开好几天的

    情形。

    南希和杰瑞·杰克斯都隶属于陆军兽医部队,这个小兵种全是所

    谓的“宠物医生”,负责照顾陆军的护卫犬、马匹、牛羊猪骡、兔、鼠和猴子。他们还负责检查陆军的餐室。南希和杰瑞被派遣到德特里克堡任职,德特里克堡离这里不远,通勤很方便,两人没多久就买下了这幢维多利亚式房屋。厨房很小,你能看见水管和电线露在墙壁外。出了厨房就是客厅,有一扇凸窗,窗台上摆着热带植物和蕨类,植物中间有个笼子,里面是一只名

    叫“赫尔基”的亚马孙鹦鹉。鹦鹉突然扯开嗓子唱歌:

    呦呵,呦呵,下了班咱们就回家。

    “妈妈!妈妈!”鹦鹉兴奋地叫道,声音很像杰森。

    “怎么了?”南希说,随即意识到说话的是鹦鹉。“够伶

    俐,”她嘟囔道。

    鹦鹉想站在南希的肩膀上。“妈妈!妈妈!杰瑞!杰美!杰

    森!”鹦鹉轮流叫着家里每个人的名字。谁也不理它,它开始吹《桂

    河大桥》电影的主题曲,然后:“怎么了?怎么了?妈妈!妈妈!”

    南希不想放赫尔基出笼子。她动作很快,把盘子和餐具摆在厨台

    上。德特里克堡有些军官注意到她的手部动作略显突兀,说她的

    手“太快”,无法在危险环境下做精细活儿。南希之所以开始练习武

    术,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能让动作变得冷静、和缓而有力,另一部

    分原因是身为一名女性军官,她对自己在军队内的提升之路有些挫折

    感。她身高五英尺四英寸,喜欢和身高六英尺的大块头男性士兵对

    打。她很享受踢得他们人仰马翻的感觉;腿踢得高过人头,这带来了

    某种特定的满足感。对打的时候,她用脚多过用手,因为手更容易受

    伤。她一记回旋踢能踢断四块木板。她已经练到了只用脚就能杀死对

    手的地步,不过这件事本身并不怎么让她满意。有时候她练习完回到

    家,脚趾破了、鼻子流血、多了个黑眼圈,杰瑞见状会摇摇头:南希

    又挂彩了。

    家务活全是南希做的。她讨厌家务。刮地毯上的葡萄果冻无法带

    来成就感,再说她也没时间做这些。她偶尔会陷入清洁症大爆发,在

    屋里忙碌一个小时,把所有东西塞进壁橱。给全家做饭也归她管。杰

    瑞进了厨房简直是个废物。两人争吵的另一个焦点是他喜欢乱买东

    西:摩托车、帆船。派驻堪萨斯州莱利堡那会儿,杰瑞买了一艘帆

    船。还有一辆红色皮革内饰的柴油版凯迪拉克——真是讨厌死了。她

    和杰瑞曾经一起开这辆车去上班,但按揭还没还完,这辆车就开始一

    路冒黑烟。一天,她终于对杰瑞说:“你喜欢坐在这红色皮座椅上开车都随你便,反正我是再也不会坐上去了。”于是两人卖掉凯迪拉

    克,换了辆本田雅阁。

    杰克斯一家的住所是全镇最宽敞的维多利亚式房屋,红砖结构,有角塔、石板屋顶、高窗、穹顶和金色美国栗木的墙板。屋子位于一

    个路口,离救护中心不远。警笛经常在半夜吵醒他们。价钱倒是很便

    宜,屋子在房市上待了很久,有传闻说先前的房主在地下室上吊自杀

    了。杰克斯一家买下屋子之后,死者的遗孀露过一面,她来告别自己

    以前的住所,离开前她用蓝眼睛盯着南希说:“小姑娘,你会讨厌这

    屋子的。就像我一样。”

    除了鹦鹉赫尔基,屋里还有其他动物。客厅的铁丝笼里有一条

    叫“参孙”的蟒蛇,它偶尔会溜出笼子,在屋里逛来逛去,最后钻进

    餐室大桌的空心立柱睡觉,一睡就是好几天。吃饭的时候,你会希望

    蟒蛇可别恰好醒来。南希在屋子最高处的穹顶下有个书房。蟒蛇有一

    次溜出笼子,好几天不见踪影。他们敲打餐桌,想把它吓出来,但它

    不在那里。一天深夜,南希在书房看书,参孙悄悄爬下房梁,挂在她

    的面前,用没有眼睑的双眼注视着她,她吓得大叫。他们家还养了一

    条爱尔兰塞特犬和一条万能梗犬。每次杰克斯一家更换驻地,这些动

    物就会在箱子和笼子里和他们一起搬家,这是杰克斯一家可移动的生

    态系统。

    南希很爱杰瑞。杰瑞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少白头。她觉得他的

    满头银发和他能说会道的“银舌”恰好凑成一对——否则怎么会说服

    她买下那辆红色皮革内饰的柴油版凯迪拉克?他有一双锐利的棕色眼

    睛和一个鹰钩鼻,比世上任何人都懂南希。南希和杰瑞在婚姻之外没

    什么社交。他们在堪萨斯的农场长大,两家只有二十英里远,但小时

    候并不认识。他们在堪萨斯州立大学的兽医学院认识,南希二十岁时

    两人结婚。他们毕业时身无分文,而且背着债,没钱开办兽医诊所,于是一起应征陆军。

    南希在工作日没时间做饭,会在周六烹饪。她会用大锅炖牛肉,或者烤几只鸡,把食物装进口袋冻起来。在工作日的晚上,她从冰箱

    里取出一袋食物,用微波炉加热。今晚她一边解冻鸡肉,一边考虑吃

    什么蔬菜。青豆罐头怎么样?孩子挺喜欢。南希打开壁橱,取出一罐

    利比牌青豆。

    她在一两个抽屉里翻找开罐头刀——找不到——她转向存放各种

    工具的杂物抽屉,里面有搅拌勺和去皮器。抽屉里乱成一团。

    懒得找开罐头刀了——她抽出一把切肉刀。她父亲经常说别用刀

    开罐头,但南希·杰克斯从来不怎么听父亲的话。她把切肉刀插进罐头,刀尖卡在了铁皮里。她用右手掌根猛拍刀柄。突然,她的手顺着

    刀柄滑下去,沿着锋利的刀刃一抹到底。她感觉到刀刃切得很深。

    切肉刀叮叮当当掉在地上,大滴鲜血落在厨台上。“真该

    死!”她叫道。刀切开了右手手掌的正中央。刀口很深。她害怕刀刃

    碰到了骨头或切断了肌腱。她按住伤口止血,走到水槽前,打开水龙

    头,用流水冲洗伤口。水槽很快变成红色。她动了动手指。手指能

    动,所以肌腱没有受伤。伤得不重。她把手举过头顶,去浴室找到创

    可贴,她等血液凝结,用创可贴盖住伤口,将切口两侧按在一起,封

    住刀口。她讨厌见血,哪怕只是自己的血。她对血有点心理障碍——

    因为她知道血里可能含有什么。

    手上有伤,所以南希没给孩子洗澡,不过还是和平时一样哄他们

    睡觉。那天晚上,杰美和她一起睡。南希不介意,尤其是杰瑞出差去

    了,这让她感觉和孩子们很亲近。杰美似乎需要安慰。杰瑞不在家的

    时候,杰美总有点焦躁。

    [1] 1800时,军事用语,即晚上六点。——译者埃博拉计划

    1983年9月26日

    第二天清晨四点,南希·杰克斯醒来。她悄悄下床,免得吵醒杰

    美,她冲了个澡,穿上制服。她穿陆军的绿色长裤,侧面镶有黑色竖

    条,她穿陆军的绿色衬衫——太阳还没升起,凉飕飕的,她又套上陆

    军的黑色运动衫。运动衫镶有少校军衔的金色橡叶肩章。她喝了罐健

    怡可乐,清醒头脑,上楼去屋顶书房。

    今天她很可能会穿上生物危害密封防护服。她在接受兽医病理学

    训练,这门科学研究动物的疾病。她的专业将是生物安全4级的高危病

    原体,你必须穿密闭防护服才能面对这些微生物。她同时还在准备下

    周的病理学资格考试。太阳从镇东的苹果园和田野升起,她翻开书

    本,认真学习。椋鸟在树丛里吱嘎叫喊,卡车隆隆驶过窗户底下的街

    道。右手手掌仍在隐隐作痛。

    七点钟,她去主卧室叫醒在床上蜷成一团的杰美,然后走向杰森

    的房间。杰森比较难叫醒,南希只好抓住他摇晃了几下。年长的保姆

    到了,她叫特拉帕尼夫人,她帮杰美和杰森穿衣服,给他们做早饭,南希回楼上继续看书。特拉帕尼夫人会送杰森上学校大巴,会在家里

    看着杰美,直到南希晚上回家。

    七点半,南希合上书本,吻别孩子。她对自己说:记得跑一趟银

    行,取钱给特拉帕尼夫人。她开着本田去上班,向南上葛底斯堡路,沿着卡托克廷山的山脚前行。离弗雷德里克市辖区内的德特里克堡越

    近,交通就越是繁忙和缓慢。她拐下公路,来到基地大门口。警卫挥

    手放她过去。她右转开过旗杆和阅兵场,在一幢几乎没有窗户的建筑

    物旁边停车,这栋楼由混凝土和黄砖砌成,占地近十英亩。屋顶上竖

    着高大的通风管,排放从密闭生物实验室里泵出后再过滤的废气。这

    是美国陆军的传染病医学研究所,简称USAMRIID。

    军人管它叫“研究所”,而每次使用简称“USAMRIID”的时候,总是操着军人腔拖长元音,听着像是“you Sam rid”,让三个字在半

    空中悬停片刻。USAMRIID的使命是医学防护。研究所开发各种手段,保护士兵不受生物武器和天然传染病的侵害,专攻领域是药物、疫苗

    和生物防护。研究所总有许多项目在同时开展——研发针对炭疽或肉

    毒杆菌等各种细菌的疫苗,研究有可能以天然疾病或战地武器方式侵

    袭美军士兵的各类病毒。二战期间,德特里克堡的陆军实验室开始研制攻击性生物武器:陆军试图开发致命的细菌和病毒毒株,装进炸弹

    投向敌方。1969年,理查德·M·尼克松总统签署命令,禁止在美国境

    内研发攻击性生物武器。从那以后,陆军的各个实验室转为和平用

    途,USAMRIID因此创立。它致力于研发保护性疫苗,集中精力研究控

    制致命微生物的手段。研究所知道该如何阻断恐怖病毒于人类中点燃

    爆发性致命传染的链条。

    南希·杰克斯少校从后门进入大楼,向检查台后的警卫出示安全

    徽章,警卫对她点头微笑。她穿过迷宫般的一条又一条走廊,走向隔

    离区域的主办公区。到处都能看见身穿战斗服的士兵,但也有佩戴身

    份徽章的平民科学家和技师。所有人似乎都很忙,极少有谁在走廊里

    停下来和别人聊天。

    南希想知道埃博拉猴子昨天一夜的变化情况。她沿着生物安全0级

    走廊走向名为“AA-5”的4级隔离区域,那里又名“埃博拉套房”。安

    全级别的数字从0到2、3到最高的4。(由于某些原因,不存在1级。)

    研究所从2到4的全部隔离区域都维持空气负压,就算出现泄露,气流

    也只会流进隔离区域,而不是流向外部的正常世界。名为AA-5的套房

    是一组负压隔离室,由平民身份的陆军科学家尤金·约翰逊设立,是

    研究埃博拉病毒的研究实验室。他是埃博拉及其姐妹马尔堡病毒的专

    家。他用埃博拉病毒感染了几只猴子,最近一直在测试各种药物,寻

    找办法阻止埃博拉病毒的感染。过去这几天,猴子开始死亡。南希以

    病理学家身份加入约翰逊的研究项目,任务是确定猴子的死因。

    她走向一面墙壁上的一扇窗户。窗户是水族馆的那种厚玻璃质

    地,里面就是生物安全防护4级水平的埃博拉套房。不过从这扇窗户你

    看不见猴子。每天早晨,一名平民动物管理员会穿上隔离防护服,进

    去喂食、清理笼子和检查它们的健康情况。今天早晨,窗户内侧贴上

    了一张纸条,上面有管理员手写的几句话,说昨天夜里有两只猴

    子“倒下了”。言下之意就是“崩溃并流血至死”。

    南希看见字条,知道她也必须穿上防护服,进去解剖猴子的尸

    体。埃博拉病毒能摧毁动物的内脏器官,尸体会在动物死后迅速瓦

    解。尸体会变软,器官变得仿佛果冻,哪怕放进冰箱冷藏也无济于

    事。你必须赶在自发液化之前尽快解剖尸体,因为你没法解剖一锅肉

    汤。

    南希·杰克斯最初申请加入研究所的病理学团队时,主管工作的

    上校并不想接纳她。南希认为这是因为她的女人身份。上校对她

    说:“这份工作不适合已婚女性。你要么会忽略工作,要么会忽略家

    庭。”一天,她带着简历走进上校的办公室,想说服他接纳自己。上

    校说,“我可以让任何人加入我的团队”——言下之意:他不想要她是 因 为 她 不 够 优 秀 —— 他 还 提 到 了 著 名 的 纯 种 赛 马 “ 秘 书

    处”[1]。“要是我想让秘书处加入我的团队,”他说,“秘书处它也

    能来。”

    “呃,长官,我可不是犁地的老马!”她咆哮道,将简历摔在上

    校的办公桌上。重新考虑之后,上校批准了她的加入申请。

    一个人开始和病原体打交道时,陆军会让你从2级生物安全起步,然后到3级。拥有丰富经验后才能接触4级微生物,也有可能永远不允

    许你到那里工作。要在较低的二三级区域工作,你首先必须接种许多

    疫苗。南希接种的疫苗包括黄热病疫苗、昆士兰热疫苗、裂谷热疫

    苗、VEEEEEWEE复合疫苗(马匹携带的脑炎病毒)、兔热病疫苗、炭

    疽热疫苗和肉毒杆菌疫苗。当然,身为兽医,她还得注射一系列的狂

    犬病疫苗。所有注射都给她的免疫系统造成了不良反应,让她病得难

    受。军方因此将她调离了疫苗项目。走到这一步,南希·杰克斯事实

    上已经被刷下来了。无法接种疫苗,也就无法从事与3级微生物相关的

    工作。想继续和危险病原体打交道,她的路只剩下了一条。她只能想

    办法让上司指派她穿上密封防护服,进入4级区域工作。4级高危病原

    体没有疫苗。所谓4级高危病原体,就是没有疫苗和治疗方法的致命病

    毒。

    埃博拉病毒因埃博拉河而得名,埃博拉河是蒙加拉河的上游河

    源,是刚果河(又称扎伊尔河)的支流。埃博拉河流经雨林地区,蜿

    蜒穿过星罗村庄。扎伊尔埃博拉病毒(也就是最危险的一种埃博拉病

    毒)第一次为外界所知的爆发是1976年9月,它在埃博拉河上游的五十

    五个村庄内同时突然爆发。它似乎来得无影无踪,杀死了九成的感染

    者。扎伊尔埃博拉病毒是研究所里最让人害怕的病原体。USAMRIID内

    的普遍看法是“摆弄埃博拉的那些家伙都是疯子”。和埃博拉打交道

    是通往死亡的快车道。还是去玩更安全的东西吧,比方说炭疽热。

    研究所内主持埃博拉研究项目的生物危害专家叫尤金·约翰逊,他是平民身份,恰好以有点疯狂而闻名。全世界真正了解高危病原体

    并知道如何应对的人屈指可数,他在其中算是个传奇。他是全世界最

    优秀的埃博拉猎手。吉恩·约翰逊[2]

    块头不小,离庞大只差一线,脸

    膛宽阔而厚实,一头棕发乱蓬蓬的,留着浓密的棕色胡须,偌大的肚

    皮悬在腰带外面,一双眼睛深邃而灼人。再穿上黑色皮夹克,吉恩·

    约翰逊可以去冒充“感恩而死”乐队的巡演经纪人。他怎么看都不像

    为军队工作的那种人。他属于最顶尖的现场流行病学专家(实地研究

    病毒性疾病的人员),但出于某些原因,他不总是有机会发表工作成

    果。这解释了他或许有些神秘的名声。了解约翰逊工作的人提到他,你经常会听见“吉恩·约翰逊做了这个,吉恩·约翰逊做了那个”,内容永远充满了智慧和想象力。他为人颇为害羞,总有点提防别人,但打心底里提防病毒。我大概从没见过有谁比吉恩·约翰逊更害怕病

    毒了,他的恐惧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就在于它源自知识,是基于理

    性的深切尊重。他在非洲中部旅行多年,寻找埃博拉和马尔堡病毒的

    储存宿主。为了寻找这些生命体,他简直翻遍了整个非洲,但无论怎

    么努力,都未能找到它们在自然环境下的藏身之处。没有人知道任何

    一种丝状病毒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它们在自然环境下的栖息地。病

    毒的足迹在非洲中部的森林和草原上渐渐消失。找出埃博拉的储存宿

    主是约翰逊最大的心愿之一。

    研究所里没什么人想参与他的埃博拉项目。埃博拉这个人命的黑

    板擦,能对我们做出你不愿多想的恐怖事情。这种病原体过于可怕,哪怕是穿惯了密封防护服的老手也不想去碰它。他们不想研究埃博

    拉,因为他们不愿被埃博拉研究。他们不知道携带这种病毒的是什么

    东西——是某种苍蝇、蝙蝠、虱子、蜘蛛、蝎子,还是某种爬行动物

    或两栖动物(例如蛙类或蝾螈),还是来自猎豹或大象。他们也不知

    道这种病毒的确切传播途径,不知道它如何由一个宿主传播给另一个

    宿主。

    自从开始和埃博拉病毒打交道,吉恩·约翰逊就经常做噩梦。他

    会浑身冷汗地醒来。噩梦的内容都差不多。他身穿密封防护服,戴着

    手套,拿着埃博拉病毒——含有病毒的某种液体。液体突然溅在手套

    上,他意识到手套满是针孔,液体滴在他裸露的手上,流进密封防护

    服。他会陡然惊醒,自言自语道:上帝啊,我暴露给病毒了。随后他

    会发现自己在卧室里,妻子正在身旁安睡。

    埃博拉虽说尚未在人类中引发无法逆转的决定性大爆发,但这一

    天似乎越来越近了。多年来它频频在非洲各处引起微爆发。科学家担

    心某次微爆发会酿成无法阻止的滔天巨浪。一种病毒能杀死九成感染

    者,疫苗和治疗手段都不存在,你可以想象会有什么后果。后果就是

    全球大爆发。约翰逊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我们不怎么清楚埃博拉以前

    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它未来可能会做什么。埃博拉的行为不可预测。

    假如出现了以空气传播的埃博拉毒株,它会像流感一样在六周内席卷

    全世界,杀死无数人口。当然,它也可能永远悄然游走于边缘地带,每次只夺去少量的性命。

    埃博拉这种病毒颇为简单,就像火龙卷那么简单。它快速高效地

    杀死人类,造成毁灭性的影响。埃博拉与麻疹、腮腺炎和狂犬病病毒

    是远亲,与某些肺炎病毒也有亲缘关系,例如导致儿童感冒的副流感

    病毒和能让艾滋病患者得上致命性肺炎的呼吸道合胞病毒。埃博拉在雨林里的未知宿主身上,沿着神秘路径一路演化的时候,俨然得到了

    上述所有病毒各自最凶残的一面。和麻疹病毒一样,它能激发全身出

    现麻疹。它的部分表现很像狂犬病:精神错乱,狂躁。另外一些表现

    很奇怪地像是重感冒。

    埃博拉病毒粒子只有七种蛋白质:七种不同的大分子排列成状如

    长辫的结构,组成埃博拉病毒粒子的长丝。我们大致了解其中的三种

    蛋白质,另外四种则完全未知:结构和功能都是谜团。无论这些埃博

    拉蛋白质是什么,它们似乎都能瞄准免疫系统进行特定攻击。这一点

    上它又有点像同样摧毁免疫系统的HIV,但和HIV的悄然偷袭不同,埃

    博拉的攻击是爆炸性的。埃博拉病毒在人体内肆虐的时候,整个免疫

    系统都会失灵,你会像是丧失了应对病毒袭击的能力。人体像是被围

    困的城市,城门大开,敌军拥入,在公共广场上安营扎寨,放火焚烧

    所有一切;就在埃博拉病毒进入血液系统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掉

    了这场战争,几乎肯定难逃一死。你无法像击退感冒那样击退埃博

    拉,埃博拉十天内就能完成艾滋病要花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情。

    埃博拉的人际传播原理目前尚不清楚。陆军的研究人员认为埃博

    拉病毒通过血液和体液直接接触传染(与艾滋病病毒的传播方式相

    同)。但是,埃博拉似乎还有其他的传播途径。非洲有许多埃博拉的

    感染者曾经接触过患者尸体。埃博拉有一条传播途径似乎是通过无法

    凝结的血液和尸体流出的黏液从死者向生者传播。在扎伊尔1976年的

    爆发中,前来哀悼的亲属亲吻并拥抱死者,或者处理尸体准备落葬,然后在三到十四天后纷纷病倒。

    吉恩·约翰逊的埃博拉试验很简单。他用病毒感染猴子,然后给

    药,希望病猴能转危为安。通过这种手段,他或许能找到可以对抗埃

    博拉病毒甚至治疗它的药物。

    从生物学角度而言,猴子和人类差别极小,所以科学家才用它们

    做医学实验。人类和猴子都是灵长类,埃博拉猎杀灵长类就像猛兽吃

    肉,它分不清人类与猴子的区别。病毒很容易就能在人类与猴子之间

    跨物种传播。

    南希·杰克斯主动以病理学家身份参与约翰逊的埃博拉项目。这

    是4级工作,不需要接种疫苗,因此她有这个资格。她渴望证明自己,渴望继续和致命病毒打交道。然而,研究所里有些人怀疑她穿密封防

    护服在4级实验室工作的能力。她是一名“已婚女性”,他们据此认

    为,她有可能会惊慌失措。他们认为她的手看上去神经过敏或者笨

    拙,不适合处理4级高危病原体。人们觉得她会割伤自己,或者用沾有感染物的针头刺伤自己——甚至别人。她的双手成了安全隐患。不

    过,真正的症结其实在于她是女性。

    她的直属上司是安东尼·约翰逊中校,他和埃博拉项目的领头人

    吉恩·约翰逊并无血缘关系。托尼·约翰逊[3]

    说话慢声细气,举止冷

    静。现在他必须决定是否允许她进入4级区域工作。为了更好地了解情

    况,他向整个研究所放话:谁认识南希·杰克斯?谁能来说说她的长

    项和短处?南希的丈夫杰瑞·杰克斯少校走进约翰逊中校的办公室。

    杰瑞反对让妻子穿上密封防护服的主意。他反对得很激烈。他说他们

    家已经讨论过了南希去研究埃博拉病毒的事情。“家庭讨论,”杰瑞

    对南希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妻子。”他自己工作时不穿防护服,也不希望自己的妻子穿。他最害怕的就是妻子去接触埃博拉。他的妻

    子,他深爱的女人,他们孩子的母亲,会亲手拿起无药可救的致命生

    命体——他不能接受这个想法。

    托尼·约翰逊中校听过杰瑞·杰克斯的意见,听过其他人的看

    法,觉得他应该和南希本人谈一谈,于是请她来办公室见面。他看得

    出南希很紧张。两人交谈时,他留神观察她的双手。他觉得这双手没

    什么异样,不笨拙,动作也并不太快。他认为有关她那双手的传闻纯

    属臆测。她对中校说:“我不需要特别优待。”很好,你不会得到任

    何优待。“我要调你进埃博拉研究项目,”中校说。他说他会允许她

    穿上密封防护服进入埃博拉区域,最初几次他会全程陪同,教她如何

    操作,观察她工作时双手的表现。他会像老鹰似的盯着她。他认为她

    已经准备好了完全浸入高危区域。

    听他这么说,她感动得当面哭了出来——“她流了几滴眼

    泪,”他事后回忆道。那是喜悦的热泪。此时此刻,将埃博拉病毒捧

    在手里就是她心里最大的愿望了。

    1300时

    南希在办公室处理了一上午文书工作。吃过午餐,她摘掉钻石订

    婚戒指和结婚戒指,锁进办公桌抽屉。她去了一趟托尼·约翰逊的公

    司,问他有没有准备好进去。两人下楼,穿过走廊去埃博拉套房。套

    房前只有一间更衣室。托尼·约翰逊坚持请南希·杰克斯先进去换衣

    服,然后他再去。

    更衣室很小,贴着一面墙放了几个储物柜,有几个架子,水槽上

    方有一面镜子。她脱掉包括内衣在内的全部衣物,放进储物柜。她没

    有揭掉手上的创可贴。她从架子上拿起消过毒的手术服:绿色长裤和

    绿色衬衫,就是外科医生做手术穿的那一身。她穿上裤子,系紧腰间的拉绳,扣上衬衫的按扣。手术服底下不许穿其他衣物,内衣也不

    行。她拿起手术帽戴上,对着镜子把头发塞进帽子里。她看起来并不

    紧张,但心里渐渐有点紧张了。这才是她第二次进入高危区域。

    她光着脚,在镜子前转身,面对通往2级区域的门,门上的小窗透

    出深蓝色的光束:紫外线。病毒在紫外线下会分崩离析,紫外线能摧

    毁病毒的遗传物质,让它们无法自我复制。

    她打开那扇门,走进2级区域,感觉门上有力量在抵抗她的拉动,那是气压差的功劳,一股和风吹过她的肩膀,向内涌去,流向高危区

    域。这就是空气负压,设计用意是让高危病原体只能飘向区域内部。

    门在背后关上,她进入了2级区域。蓝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穿过淋浴室

    ——淋浴室里有紫外灯、消毒皂和普通香波。过了淋浴室就是卫生

    间,卫生间里的架子上有些干净的白袜子。她穿上一双,推开另一扇

    门,走进3级区域。

    这个房间名为“整备室”,有一张桌子、一部电话和一个水槽。

    桌子旁边的地上有个圆筒形的防水纸板箱。这是个生物危害物品容

    器,俗称“帽盒”或“冰淇淋盒”。帽盒上印着生物危害的红色尖头

    三瓣花符号,用于储藏和运送传染性废物。这个帽盒是空的,放在这

    儿只是充当座椅。

    她找到一盒乳胶外科手术手套和装有婴儿爽身粉的筛眼瓶。她摇

    出些爽身粉到手上,然后戴上手套。她找到一卷胶带,扯下几段贴在

    桌子边缘,接着开始密封自己。她每次取下一段胶带,将手套开口和

    手术服袖口贴在一起,胶带绕着手腕转了几圈,确保密不透风。她把

    袜子和长裤也贴在一起。这样,她的身体和有强大复制力量的魔物之

    间就有了一层防护。

    约翰逊中校身穿手术服经过2级区域进来。他戴上乳胶手套,也用

    胶带把手套和袖子固定在一起,把袜子和长裤固定在一起。

    南希向右转走进预备室,看见她的密封防护服摆在储物架上。这

    是一件Chemturion生物密封防护服,胸口标着“杰克斯”几个字。

    Chemturion防护服是鲜艳的蓝色,因此又称“蓝色套装”。这种塑料

    防护服从内部加压,结实耐用,符合政府研究可经空气传播的高危病

    原体的需要。

    她拉开防护服,放在混凝土地面上,抬起脚站进去。她套上防护

    服,拉到腋窝处,将手臂伸进袖管,直到手指插进手套。防护服有棕

    色的橡胶手套,通过腕部的密封垫与身体相连。这是防护服的主手

    套,厚橡胶质地。它们是她和埃博拉之间最重要的屏障。手套是薄弱

    部位,是整套防护服上最容易受损的组件,这是因为它们接触的东西

    包括枕头、手术刀和骨骼的尖锐部位。你要负责保养自己的密封防护服,就像伞兵要负责收拾和保养自己的降落伞。南希今天也许有点着

    急,没有按规程彻底检查防护服。

    约翰逊中校大致讲了讲流程,帮她戴上防护服的头盔。头盔是柔

    软的塑料质地。约翰逊隔着透明面罩看着她的脸,想确定她的状况。

    她拉上防护服胸口的密保诺拉链,拉链合拢时发出噗噗的声音

    ——噗、噗、噗。防护服完成密封,面罩上顿时结起雾气。她取下墙

    上的黄色通气管,接上防护服。气流呼呼涌入,防护服开始膨胀,变

    得臃肿而坚硬,干燥的空气迅速吹干了面罩内部凝聚的小水珠。

    研究所里有个说法:天晓得谁进了密封防护服会惊慌失措。这种

    事时有听闻,主要发生在没有经验的人身上。头盔刚一盖住面部,眼

    睛里就会透出惊恐,他们会汗出如浆,面色发紫,抓挠防护服,企图

    扯开它,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失去平衡,倒在地上,随即在防护服里

    尖叫或呻吟,听起来就像在壁橱里快要憋死了似的。有一次,一个男

    人在4级区域突然大喊大叫:“放我出去!”——他扯掉防护服的头

    盔,大口吸入4级区域的空气。(其他人拖着他去用消毒药水冲洗,把

    他在淋浴室里关了好一阵。)

    托尼·约翰逊帮南希·杰克斯穿好防护服,在她的眼睛里寻找惊

    恐的迹象;然后穿上自己的防护服,密封好并准备就绪后,他拿起一

    包解剖工具递给南希。他看上去冷静而镇定。两人转过身,面对不锈

    钢密封门。这扇门里是一个气密室,再过去就是4级区域了。门上贴着

    生物危害标志和警告文字:

    注意生物危害

    请务必穿通风服入内

    USAMRIID内,只要一扇门开在不同级别的防护区域之间,就贴着

    国际通用的生物危害标志,这是个红色三叶草图案,让我想起蟾影延

    龄草。

    4级区域的气密室是个灰色区域,两个世界在这里相交,高危地带

    接触到了平常世界。灰色区域既不高危也不平常:这里既没有被证明

    无菌,但也未被证实有传染性。USAMRIID的灰色区域也有蟾影延龄草

    绽放。南希深吸一口气,集中思绪保持镇静,用武术训练的技巧控制

    呼吸。人们在走进那扇不锈钢门前会有各种各样的小仪式。有人在胸

    前画十字。有人的防护服里挂着护身符——虽然从规定上说,防护服

    里除了身体和手术服外不准再有其他东西。他们希望万一防护服严重

    破损,护身符能抵挡高危病原体。

    她拔掉通气管,拨开不锈钢门上的插销,走进气密室,托尼·约

    翰逊紧随其后。气密室完全由不锈钢打造,有一排喷洒清水和消毒药

    剂的喷头。这是消毒淋浴。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南希打开气密室另一

    侧的门,走进高危区域。[1] Secretariat(1970—1989),美国赛马,1973年美国三冠马王,曾在贝蒙锦标赛上

    以三十一个马位大胜,打破世界纪录。——译者

    [2] 吉恩(Gene)是尤金的昵称。——译者

    [3] 托尼,安东尼的昵称。——译者完全浸入

    1983年9月26日,1330时

    他们站在一条狭窄的煤渣砖走廊里。走廊两边是各种用途的房

    间。高危区域仿佛迷宫。墙上挂着黄色通气管。天花板上悬着频闪警

    示灯,通气系统失灵时会立刻提示。墙上刷着厚厚的环氧树脂涂料,所有插座的边缘都用凝胶物质封死。这是为了消除所有缝隙和孔洞,以防高危病原体穿过空心电缆逃逸出去。南希拿起一根通气管,接进

    防护服。除了头盔里的呼呼风声,她什么都听不见。防护服里的隆隆

    通气声实在太吵,两人甚至没有尝试交谈。

    南希打开一个金属壁橱。壁橱里射出蓝色光线,她取出一双黄色

    橡胶靴。橡胶靴让她想起谷仓里的工作靴。她把防护服柔软的脚部塞

    进靴子,看一眼约翰逊,两人对视片刻:头儿,我准备好行动了。

    两人拔掉通气管,沿着走廊继续前进,走进关猴子的房间。房间

    里有两排铁笼,沿两侧墙壁摆放,互相面对。杰克斯和约翰逊接上通

    气管,向笼子里张望。一排铁笼关着两只隔离的猴子,也就是所谓

    的“控制组”。它们没有被注射埃博拉病毒,因此是健康的。

    健康的猴子看见身穿防护服的陆军军官,顿时闹将起来。它们拍

    打铁笼,跳上蹿下。穿防护服的人类让猴子紧张。猴子大呼小叫

    ——“噢!噢!吼,哇,吼!”还有一种尖细的叫声:“呀!”猴子

    跑到笼子前部,摇晃笼门,前后跳跃,碰,碰,碰,自始至终一直盯

    着杰克斯和约翰逊,非常警觉。笼门上有精巧的锁,以防被灵长类的

    手指拨开。猴子是很有创造力的鬼灵精,她心想,而且在笼子里百无

    聊赖。

    另一排铁笼基本上非常安静。这一排是埃博拉笼,铁笼里的猴子

    都被注射了病毒,其中大多数沉默、温顺而孤僻,但有一两只显得怪

    异而狂躁。它们的免疫系统已经崩溃或失灵。大部分猴子看起来还不

    像有病,但它们没有表露出警觉性和猴类通常的活跃,也就是健康猴

    子跳来跳去、拍打铁笼的行为,绝大多数猴子没有吃早餐的糕点。它

    们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笼子里,毫无表情地看着两位军官。

    这些猴子被注射了全世界已知最致命的埃博拉毒株:扎伊尔埃博

    拉的玛英嘉毒株。它来自一位名叫玛英嘉·N的年轻女性,1976年10月

    19日,她死于这种病毒。玛英嘉是扎伊尔一所医院的护士,照顾过一

    名死于埃博拉的罗马天主教修女。修女死前流出的血液沾在玛英嘉护士的身上,几天后玛英嘉护士也病发去世。玛英嘉护士的部分血样最

    后来到美国,曾经生长于玛英嘉护士血液里的毒株如今存活在小玻璃

    瓶里,保存在研究所的超级冷藏柜内,这个冷藏柜的温度维持在零下

    一百六十华氏度。冷藏柜上有锁和警报器,贴着生物危害的标记,用

    胶带封得严严实实。抵御高危病原体的第一道防线就是胶带,因为它

    能封死缝隙。简而言之,要是没有胶带,也就没有生物防护这回事

    了。

    吉恩·约翰逊解冻了玛英嘉护士的少量冰冻血样,注射进猴子体

    内。猴子开始生病,他尝试用某种药物治疗,希望能够帮它们抵御病

    毒。这种药似乎不起作用。

    南希·杰克斯和托尼·约翰逊逐个铁笼检查病猴,终于发现那两

    只流血而死的猴子。两只动物在各自的笼子里蜷成一团。它们鼻孔流

    血,眼睛半张,视线呆滞,眼珠呈鲜红色,瞳孔放大。它们的面部没

    有表情,甚至看不出痛苦。病毒已经摧毁了皮肤下的结缔组织,导致

    面容略显扭曲。面相怪异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控制表情的那部分

    大脑已被摧毁。面容僵硬、眼球通红和鼻孔流血,这些是灵长类动物

    感染埃博拉病毒后的标准症状,猴类和人类在这方面并无区别。它们

    是脑损伤和皮下软组织遭到破坏这个可怕组合的表征。标准的埃博拉

    面容使得猴子像是看见了什么超乎想象的场景,但那里绝对不是天

    堂。

    南希·杰克斯心里一阵难过。看见死去的和正在受苦的猴子,她

    感到很不安。她是兽医,深信自己的职责是治疗动物,免除动物的痛

    苦。但她也是科学家,深信自己的义务是从事医学研究,最终能够减

    轻人类的痛苦。她在农场长大,父亲饲养供食用的家畜,但还是无法

    安然接受动物的死亡。小时候,父亲将她的“四健会”[1]

    获奖肉牛交

    给屠夫时,她哭得很伤心。她喜欢动物胜过喜欢许多人类。发兽医誓

    言的时候,她向荣誉典章宣誓说,她将献身于照顾动物,但同时也将

    献身于通过医药拯救人类生命。但是在工作中,这两种理念时常会迎

    头相撞。她告诉自己,这项研究是为了寻找治疗埃博拉的方法,因此

    是能够帮助拯救人类生命的医学研究,甚至有可能避免人类遭受灭顶

    之灾。这个想法消除了一部分不安的感觉,她也尽量把情绪放在一边

    不去理会。

    杰克斯开始执行取出尸体的步骤,约翰逊仔细盯着她。在4级区域

    处理没有知觉的猴子是个棘手活儿,因为猴子有可能会醒来,它们有

    牙齿,咬合力惊人,而且非常强壮和敏捷。实验室用的可不是街头艺

    人驯养的猴子。这些是来自雨林的野生大型动物。被感染了埃博拉病

    毒的猴子咬一口,几乎肯定会丢掉性命。南希首先隔着栏杆观察猴子。这是一只大块头的雄性,看起来是

    死透了。她看见它的犬齿还在,不禁有些紧张。通常来说,为了保证

    安全,实验室会挫掉猴子的犬齿。但不知为何,这只猴子还长着巨大

    的天然犬齿。她把戴着手套的手伸进栏杆,捏了捏猴子的脚趾,看它

    的眼睛有没有动静——眼睛一动不动,茫然瞪视。

    “继续,打开笼子,”约翰逊中校说,防护服里风声呼啸,他只

    能大声呼喝。

    她打开门锁,向上滑动笼门,直到笼门洞开。她再次仔细查看猴

    子。没有肌肉抽动的迹象。这只猴子确实已经死了。

    “好,继续,把它搬出来,”约翰逊说。

    她伸手进笼子,抓住猴子的上肢,翻过去让它背对自己,这样就

    算它突然醒来,想咬也咬不到她。她将上肢向后拉,并起来攥在手

    里,然后将猴子搬出了铁笼。

    约翰逊抓住猴子的双脚,两人把猴子抬到一个帽盒边,将它放了

    进去。两人抬起帽盒,走向验尸室,他们穿着密封防护服,只能慢慢

    挪动脚步。两个灵长类抬着另一个灵长类。前者是地球的主宰——至

    少他们自己这么相信;后者栖息在树上,动作敏捷,是地球主宰的近

    亲。除了人类和猴子这两个物种,房间里还有另一种生命体,它比两

    者都要古老和强大,它的栖息地是血液。

    杰克斯和约翰逊抬着猴子,慢慢走出房间,左转又左转,走进验

    尸室,将尸体放在不锈钢验尸台上。猴子的皮肤布满皮疹,透过稀疏

    的毛发,能看见星星点点红斑。

    “戴手套,”约翰逊说。

    两人在防护服的手套外又戴上一副乳胶手套。他们现在戴着三层

    手套:贴皮肤的一副,防护服上的一副,最外层的这一副。约翰逊

    说:“咱们清点一下。剪刀。止血钳。”他把工具在桌首摆成一排,每件工具都有编号,他大声念出号码。

    他们开始工作。约翰逊用钝头剪刀破开尸体,杰克斯从旁协助。

    两人动作很慢,一举一动非常小心。他们没有使用锐利的刀具,因为

    刀具在高危区域是致命武器。手术刀有可能划破手套,割破手指,在

    你感觉到痛楚之前,病原体就已经进入你的血液。

    南希将工具递给他,她将手指探进猴子的身体,扎住血管,用小

    块海绵吸走溢出的血液。它的体腔内是一片血海。这是埃博拉之血,猴子体内流得到处都是:大量内出血的结果。肝脏肿大,她看见肠内

    有血。

    她不得不逼着自己放慢手上的动作。她的手似乎动得太快了。整

    个过程中她一直在和自己说话,保持警醒和聚精会神。保持干净,保持干净,她心想。好,拿起止血钳。夹住那条动脉,因为它在出血。

    停一停,清洗手套。尽管她的双手清洁而干燥,扑过爽身粉,但隔着

    手套,她能感觉到埃博拉之血:湿,滑。

    她从体腔内抽出双手,在一盆放在水槽里的EnviroChem消毒剂里

    清洗手套。这种液体呈浅绿色,就像日本绿茶,能够摧毁病毒。她开

    始清洗手套,猴血将消毒剂染成棕色。她只听见防护服里的气流声。

    呼呼风声堪比地铁穿过隧道。

    病毒是包膜和蛋白质构成的微小囊状物。囊体里有一条或多条DNA

    或RNA链,DNA和RNA是长形分子,包含病毒复制所需的软件程序。有些

    生物学家将病毒列为“生命体”,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说,病毒不能算

    是“活着”。病毒非生非死,它的“活着”很难定义;病毒存在于生

    命与非生命的边界之上。若是处于细胞外,病毒只是存在而已,什么

    也不会发生。它们是死的,甚至能结成晶体。血液或体液内的病毒粒

    子或许看起来是死的,但粒子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它们的表面有黏

    性。要是细胞凑巧经过,碰到病毒,病毒的黏性与细胞的黏性能够匹

    配上,病毒就会附着在细胞上。细胞感觉到病毒的附着,会包裹住病

    毒,将它拉入内部。一旦病毒进入细胞,就变成了特洛伊木马。它活

    跃起来,开始复制。

    病毒就像寄生虫。它无法自己生存,只能在细胞内进行复制,利

    用的是细胞的物质和运行机制。所有生物的细胞内都携带有病毒,甚

    至真菌和细菌也不例外,有时候还会被病毒摧毁。简而言之,疾病也

    有自己的疾病。病毒在细胞体内自我复制,直到细胞被病毒塞满和撑

    破,于是病毒涌出破裂的细胞。病毒也会穿透细胞壁出芽,就像龙头

    渗出的水滴:一滴、两滴、三滴,复制、复制、复制、复制——艾滋

    病病毒就是这么复制的。水龙头不停漏水,直到细胞被耗尽物质,最

    终毁灭。宿主的细胞死到一定数量,宿主就会死去。病毒并

    不“想”杀死宿主,这不符合病毒的最大利益,因为病毒会和宿主一

    同死去,除非它能以足够快的速度从濒死宿主传播到新宿主身上。

    埃博拉内的遗传密码只有一条RNA。这种分子被认为是最古老

    和“原始”的生命编码机制。四十五亿年前,地球形成后不久,原始

    海洋开始存在,其中很可能就有基于RNA的微观生命体了。言下之意:

    埃博拉是一种古老的生命形式,几乎和地球同样古老。关于埃博拉非

    常古老这一点还有一个证据,那就是它显得既非生又非死。

    病毒在繁殖时看起来是活着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它们又显

    然是死的——只是机器而已,小归小,但完全是机械式的,不比手提

    钻更有生机。病毒是分子大小的鲨鱼,是没有思想的行动。紧凑,冷酷,理性,只考虑自己,病毒全心全意自我复制:速度有时候非常惊

    人。它的首要目标就是复制。

    病毒太微小了,肉眼看不见。让我来帮你想象一下它的尺寸吧。

    把曼哈顿岛缩小到这个大小:

    这个曼哈顿能轻易容纳九百万个病毒。再放大这个曼哈顿,假如

    它充满了病毒,你会看见小小的黑影充斥街道,就像第五大街上的午

    餐人群。这句话结尾的句号里能放下一亿个结晶的脊髓灰质炎病毒。

    那个句号里的病毒可以举行两百五十场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英法两国

    的人口加起来都没那么多,而你却浑然不知。

    保持干净,南希心想。不能有血,不能有血。我不喜欢血。每次

    见到一滴血,我看见的都是十亿个病毒。停一停,清洗手套。停一

    停,清洗手套。放慢动作。看着托尼的防护服。检查是否完好。

    你必须盯着搭档的防护服,寻找破洞或裂缝的踪迹。就像你是看

    着孩子的母亲——永远留神查看,确定是否一切正常。

    另一方面,约翰逊也盯着她。他在观察她有没有犯错,使用工具

    时动作是否突兀。他害怕会看见她不小心弄掉什么东西。

    “咬骨钳,”他说。

    “什么?”她问。

    他指了指她的通气管,意思是你先折一下,好听见我在说什么。

    她抓起通气管折了一下。送风停止,防护服渐渐泄气,噪音消失。他

    把头盔凑近她的头盔,又说了一遍“咬骨钳”三个字,她松开通气

    管,拿起咬骨钳递给约翰逊。咬骨钳这个词来自法语,意思是“咬啮

    者”,用以打开颅骨。

    打开颅骨在4级区域永远是个烦人事。灵长类动物的颅骨很坚硬,骨板彼此啮合。在普通环境下,你会用电动骨锯破开颅骨,但在4级区

    域不能使用骨锯,因为它会将雾状的骨头碎屑和血滴打入空中,谁都

    不想在高危区域弄出这么一团有感染性的气雾,哪怕你身穿密封防护

    服也一样:实在太危险了。

    两人用钳子撬开颅骨,发出响亮的破碎声。他们取出大脑、眼球

    和脊髓,放进一瓶防腐剂。

    约翰逊正要递给她一个装有样本的试管,他突然停下来,看着她

    戴手套的双手。他指了指她的右手。

    南希低头去看。手套浸满鲜血,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破洞:右

    手外层手套的掌心中央有一条裂缝。

    南希扯掉手套。防护服的主手套沾满血液。血液沿着防护服的外

    层袖管蔓延。很好,真是好——埃博拉血沾上了我的防护服。她在消毒剂里清洗手套和手臂——洗干净了,湿漉漉地发亮。她在剩下两层

    手套里的手突然感觉不对:冰冷,湿滑。防护服手套内感觉湿乎乎

    的。她害怕那只手套也破了,害怕右手主手套上有泄漏点。她仔细检

    查那只手套:看见了。手腕上有条缝隙。她的防护服上有泄漏点。她

    的手感觉湿漉漉的。她害怕埃博拉血液钻进了密封防护服,而且位置

    就在右手手掌上的伤口附近。她指着手套说:“破洞。”约翰逊低头

    检查她的手套,看见腕部的缝隙。她看见约翰逊面露讶色,抬头看着

    她的眼睛。南希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恐惧。

    她惊恐起来。她用大拇指指了指出口:“我先出去了,老大。你

    一个人能行吗?”

    他答道:“我要你立刻出去。我收拾好这个区域,然后跟你出

    去。”

    南希用完好的左手拔掉通气管,沿着走廊跑向气密室,右臂僵硬

    地悬在身旁。她不想移动那只手,因为只要一动,她就会感觉手套里

    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恐惧威胁着要吞没她。她该怎么不动那只手就

    脱掉靴子呢?她摆腿甩掉靴子。靴子顺着走廊飞出去。她拉开舱门走

    进去,随手关上背后的门。

    她扯动从气密室天花板垂下来的链条,启动消毒淋浴。消毒淋浴

    持续了七分钟,你在此期间不得离开,因为消毒剂需要时间起效。首

    先启动的是水流,冲掉防护服上的血污。水流停止后,四面八方的喷

    嘴随即吐出EnviroChem喷雾,从外侧净化密封防护服。当然了,化学

    药剂无法影响存活于手套内的东西。

    气密室内没有灯;这里光线昏暗,近乎于漆黑一片,确实符

    合“灰色区域”的定义。真希望这里有挂钟,好让你知道自己还要等

    多久。五分钟?四分钟?化学喷雾顺着面罩流淌。感觉就像冒雨开

    车,雨刷却出了故障,你什么也看不清。该死,该死,该死,她心

    想。

    研究所里有个4级防护的生物隔离医院,俗称“监狱”,医生和护

    士身穿密封防护服治疗患者。要是暴露于高危病原体之下,你被送进

    监狱,不幸因此丧命,那么尸体就会送进旁边的4级防护停尸房,那儿

    俗称“潜水艇”。这个名字是研究所里的士兵叫出来的,因为它的大

    门是沉重的钢铁质地,很像潜水艇里的水密门。

    真是该死!她心想。我会被关进监狱。托尼会填写事故报告书,我会埃博拉发作。一周以后,我就进潜水艇了。该死!杰瑞在得克萨

    斯。我今天还没去银行。家里没有现金。孩子们和特拉帕尼夫人在家

    里,她还等着我发工资呢。我今天没去超市。家里没有食物。我要是进了监狱,两个孩子吃什么?今晚谁哄他们睡觉?该死,该死,该

    死!

    淋浴停止。她打开门,冲进整备室。她以最快速度脱掉防护服

    ——剥开衣服,跳出来。防护服落在水泥地上,湿漉漉的,还在滴

    水。

    右臂从防护服里出来的时候,她看见手术服的袖子是湿的,内层

    手套染上了红色。

    防护服手套有泄漏点。埃博拉血碰到了最内层的手套。污血沾在

    乳胶手套上,里面就是皮肤,就是那块创可贴。最后一层手套薄得透

    明,她隔着手套都能看见创可贴,就在埃博拉血的底下。心脏怦怦乱

    跳,她险些呕吐——胃部收缩,翻江倒海,喉咙里一阵发紧。呕吐反

    应:发现自己毫无防护地面对生物防护4级的有机体,谁都会突然有呕

    吐的欲望。她的大脑转得飞快:现在怎么办?这是一只未经消毒的手

    套——上面沾着埃博拉血。天哪。我应该遵守什么规程?我现在该怎

    么办?

    托尼·约翰逊的蓝色身影出现在气密室里,她听见喷嘴嘶嘶作

    响。他开始消毒了,但要过足足七分钟,他才有可能回答她的问题。

    关键问题是有没有污血穿过最后一层手套,碰到她的伤口。悬浮

    在一滴血里的五到十个埃博拉病毒粒子能够轻易钻进外科手术手套上

    的小孔,足以引发一场爆发性的传染。这东西能够自我增殖。肉眼无

    法看清手套上有没有小孔。她走到水槽前,把手放在龙头底下冲洗了

    一段时间。水带着污血进入排水管道,废水将在加热容器里煮沸。

    她轻轻抓住手套的腕部,摘掉了最后这一层手套。右手脱离出

    来,手上沾着爽身粉,指甲剪得很短,没有指甲油,没有戒指,关节

    上有道伤疤,那是小时候被羊咬的——还有掌心的创可贴。

    她看见血液和爽身粉混在一起。

    上帝啊,求求你,千万就是我自己的血。

    对——确实是她自己的血。伤口又在出血,从创可贴边缘渗了出

    来。她没有在手上看见猴子的血。

    她把最后一层手套放在水龙头下。水灌满了手套。手套像气球似

    的膨胀起来。她害怕会突然看见手套上射出一丝水流,那代表着存在

    渗漏点,代表着她的生命将要走向终点。手套继续膨胀。没有漏水。

    她的两条腿忽然一软,靠在煤渣砖的墙壁上,滑了下去,感觉像

    是肚子上挨了一拳。她过去坐在帽盒上,不知是谁拿了个这种容器当

    椅子坐。她的两腿提不起半点力气,她软绵绵地靠在墙上。托尼·约

    翰逊走出气密室,看见的南希就是这个样子。

    事故报告书最后的结论是杰克斯少校没有暴露在埃博拉病毒之

    下。她的最后一层手套完好无损,所有人都认为这种病原体靠直接接

    触血液和体液传播,因此病毒虽然突破了密封防护服,但还是未能进

    入她的循环系统。那天晚上,她开车回家,没有被关进监狱,这都是

    最后一层手套的功劳。她险些从一只病死的猴子身上感染埃博拉,猴

    子身上的病毒来自一位名叫玛英嘉的年轻女性,多年前她在扎伊尔的

    丛林里被一位流血而死的修女传染。

    那天晚上,她打电话给还在得克萨斯的杰瑞。“你猜怎么了?我

    今天出了个小事故。险些就碰上了埃博拉。”她把事情告诉了丈夫。

    丈夫吓得魂不附体。“真是该死,南希!我说过你别去搀和那个

    埃博拉病毒!他妈的埃博拉!”他叽里咕噜唠叨了十分钟,说身穿密

    封防护服从事高危工作有多么凶险,尤其是处理埃博拉病毒。

    她很冷静,没有和杰瑞争辩。她明白杰瑞并不是在对她发火,只

    是害怕而已。她让杰瑞说了下去,等他说够了,开始冷静下来,她说

    她很有信心,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另一方面,杰瑞吃惊的是妻子竟然这么冷静。要是觉察到妻子有

    一丝不安,他当晚就会搭飞机赶回家。

    埃博拉治疗实验并未成功,因为那些药物对这种病毒均告无效。

    吉恩·约翰逊的病猴悉数死亡。病毒绝杀了那些猴子,彻底抹掉了它

    们的生命。实验全部的幸存者就是控制组,也就是那两只未被感染的

    健康猴子,生活在病猴对面的笼子里。控制组没有感染埃博拉病毒,因此不出所料,它们没有发病。

    手套沾血事故的两周之后,埃博拉套房里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两只健康猴子也开始眼球发红,鼻孔流血,最后崩溃并流血至死。

    它们没有被人为感染埃博拉病毒,也没有靠近过病猴。它们和病猴之

    间隔着好大一段空地。

    让一个健康的人坐在房间一侧,一个艾滋病患者坐在另一侧,艾

    滋病病毒不可能飘过房间去感染那个健康的人。但埃博拉病毒做到

    了。它的动作迅速而果断,而且途径不为人知。最大的可能性是控制

    组将病毒吸进了肺部。“不知怎的,病毒就过去了,”几年后,南希

    ·杰克斯向我讲述这段经历时这么说,“猴子喜欢吐口水,扔东西。

    管理员用水管清洗笼子,会制造出气溶胶级的液滴。病毒很可能是通

    过被雾化的分泌物传播的。从那以后,我知道了,埃博拉也能通过空

    气传播。”

    [1] 美国农业部的农业合作推广体系所管理的一个非营利性青年组织,四健代表的是头

    脑、心灵、双手和身体。——译者埃博拉河

    1976年夏末秋初

    1976年7月6日,苏丹南部,埃尔贡山西北五百英里,中部非洲热

    带雨林的指状边缘处,一个以后将被埃博拉猎人牢牢记住的男人进入

    休克状态,死时身体的每一个孔窍都在流淌鲜血。大家提到他的时候

    只用他的姓名缩写:YuG。YuG先生是这次未知病毒爆发中的指示病

    例,也就是第一起确诊的病例。

    YuG先生是恩扎拉镇上一家棉花加工厂的仓库管理员。恩扎拉的人

    口近年来增长迅速,这个小镇也经历了全球赤道地区共通的人口爆

    发。苏丹南部这个地区的居民是赞德人,他们是一个大部落。赞德人

    的家园很美丽,是夹杂着河畔森林的大草原,金合欢树丛生于季节性

    的河流两岸。非洲鸽栖息在树枝上,发出悠长的叫声。河流之间是象

    草的海洋,它们能长到十英尺高。向南朝着扎伊尔走,地势越来越

    高,平原变成丘陵,森林从河畔向外延伸,变得越来越浓密,在头顶

    上搭成树冠,你就进入了雨林地带。恩扎拉镇周围是肥沃的种植园,种着柚木、果树和棉花。人们很贫穷,但努力工作,供养大家庭,恪

    守部落传统。

    YuG先生靠薪水吃饭。加工厂里有个堆满布匹的房间,他的办公桌

    就在那儿。蝙蝠栖息在离办公桌不远的天花板上。谁也没法证明那些

    蝙蝠有没有携带埃博拉病毒。病毒也许是通过某种未知途径进入加工

    厂的,比方说困在棉絮里的昆虫,又比方说加工厂里的老鼠。甚至有

    可能病毒和加工厂根本没关系,YuG先生是在其他什么地方感染的。他

    没有去医院,最后死在自家院子里的一张吊床上。家里人给他举办了

    赞德人的传统葬礼,把尸体抬到象草丛的一片空地里,放在堆起来的

    石块底下。许多欧美医生拜访过他的坟墓,他们想亲自看一眼这个地

    方,思考它的含义,向苏丹埃博拉的指示病例聊表敬意。

    后来人们记忆中的他是个“安静、不起眼的男人”。他活着的时

    候没有拍过照,似乎也没有人记得他的长相。哪怕在故乡,认识他的

    人也不多。据说他的兄弟高大瘦削,那么他大概也差不多。除了家人

    和少数几名同事,没有人知道他悄然离世。假如他不是这种病毒的宿

    主,他恐怕不会在世间留下任何印象。

    他的病情开始自我复制。他死后没几天,办公室的另外两名职员

    也突然出血和休克,死时从全身的所有孔窍淌出鲜血。其中一名死者喜欢交际,姓名缩写PG。他和安静的YuG先生不同,社交圈很宽,有好

    几个情人。他在镇上广泛传播这种病毒。病毒很容易就完成了人际传

    播,显然是通过身体接触和性行为传播的。它蔓延得非常迅速,很容

    易就能在一个人身上扎根。它在苏丹爆发时,经历了多达十六代的传

    染,同时杀死了许多宿主。尽管这个结果并不符合病毒的最大利益,但假如一种病毒的传染能力足够强,能够足够迅速地从一名宿主传播

    到另一名身上,那么前一名宿主的命运也就无所谓了,因为病毒可以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自我增殖,直到杀死宿主群体的大量人口为

    止。苏丹埃博拉的绝大多数致命病例都可以沿着传染链条追溯到那位

    安静的YuG先生。这个高危毒株从他身上辐射出来,几乎摧毁了苏丹南

    部的全部人口。这个毒株犹如野火,从恩扎拉镇出来一路向东来到马

    里迪镇,这个镇有一所医院。

    病毒像炸弹似的击中医院,在患者之中肆虐,又从医院向外,像

    链状闪电似的打穿患者的家庭。医护人员给患者注射时显然没有给针

    头消毒,病毒通过针头很快传遍整个医院,随后扑向医护人员。高致

    病性、高致命性且无药可救的病毒有个特征,那就是它会迅速传入医

    护人员群体内。在某些案例中,医疗体系还可能进一步激发爆发的强

    度,就好比放大镜将阳光聚集在一堆易燃物上。

    病毒把马里迪的医院变成了停尸房。它在病床之间传播,杀死左

    右并排的患者,医生注意到发狂、精神错乱、人格解体、类似僵尸的

    行为。有些垂死者脱光衣物,冲出医院,赤裸裸地浑身淌血,徘徊于

    马里迪镇的街道上,寻找自己的住处,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

    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毫无疑问,埃博拉病毒损伤了大脑,导

    致智力衰退。不过另一方面,你很难分清脑损伤和恐惧效应。假如你

    被困在医院里,看着人们在病床上化作血水,只怕也会想逃出去,假

    如你在流血,吓得心惊胆战,只怕也会脱掉衣服,而人们肯定会认为

    你发疯了。

    苏丹毒株比马尔堡病毒致命一倍,致死率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

    说,感染者有一半会迅速死去。这可以和中世纪黑死病的致死率相提

    并论。假如苏丹埃博拉病毒扩散到非洲中部,几周内就会到达喀土

    穆,再过几周将攻破开罗,紧接着抵达雅典、纽约、巴黎、伦敦、新

    加坡——它有可能传遍全世界的每个角落。但这种事终究没有发生,苏丹的危机很快结束,全世界绝大多数人毫不知情。苏丹发生的事情

    相当于秘密引爆了一颗原子弹。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人类离一次重大

    生物灾难有多近。

    出于尚不清楚的某些原因,爆发渐渐平息,病毒随之消失。马里

    迪的医院是这场灾难的震中。病毒肆虐医院的时候,侥幸逃生的医护人员惊慌失措,逃进树林。这很可能是最明智的举措,也是能够想象

    的最佳结果,因为这么做停止了污染针头的使用,并且清空了整个医

    院,有助于打断传染的链条。

    苏丹埃博拉病毒的消失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它的致死率太高

    了。杀人的速度太快,没有留下足够的时间,让患者在死前去传染其

    他人。另外一点,这种病毒无法通过空气传播。它的感染能力不够

    强,无法引发全面规模的灾难。它靠血液传播,但流血的患者在死前

    接触不了太多人,因此病毒没有太多机会被传给新宿主。假如病人能

    通过咳嗽让病毒进入空气……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总而言之,苏

    丹埃博拉病毒在非洲中部杀死了几百人,势头就像火焰吞噬一堆干

    草,火焰最后从中央熄灭,留下一团灰烬;它不像艾滋病,艾滋病在

    全世界闷烧,仿佛煤矿里的大火,永远不可能被扑灭。埃博拉病毒的

    苏丹化身退回了丛林深处,毫无疑问直到今天还在那里存活,它在某

    种未知宿主身上循环复制,能够改变自己的形状,能够突变成另一种

    新病毒,伺机以新的形态进入人类这个物种。

    苏丹危机爆发两个月后,时间来到了1976年9月初,一种更加致命

    的丝状病毒出现在向西五百英里扎伊尔北部的邦巴区,那儿的热带雨

    林里分布着村庄,埃博拉河为人们提供水源。扎伊尔埃博拉毒株比苏

    丹埃博拉还要致命近一倍。似乎有某种对人类怀着深仇大恨的力量,出于某些我们无法理解的意图创造了这个怪物,让它无声无息地涌现

    世间。直到今天,科学家还没能确证扎伊尔埃博拉的第一起人类感染

    病例。

    大概在9月的头几天,居住在埃博拉河南岸某处的某个无名氏触碰

    了什么带血的东西。或许是猴子肉——这个地区的居民捕猎猴子为食

    物;或许是另外某种动物,比方说大象或蝙蝠。也可能这个人摸了一

    只被碾死的昆虫,或是一只蜘蛛咬了他她。无论病毒的原始宿主是什

    么,肯定是在雨林的血液间接触让它进入了人类世界。人类世界的大

    门多半就是这个无名氏手上的一道小伤口。

    病毒在扬布库教区医院浮出水面,这家由比利时修女开办的医院

    开在扎伊尔内陆,有着波纹铁皮屋顶和石灰刷白的水泥墙,坐落于森

    林里的一座教堂旁边。每当教堂敲响钟声,你就会听见人们合唱赞美

    诗,用班图语念诵大弥撒。教堂隔壁,疟疾病人打着摆子在医院门口

    排队,等待修女给他们打针,让他们感觉稍微好点。

    扬布库教区还开设有儿童学校。8月底,一名老师和几个朋友去扎

    伊尔北部度假。他们找教会借了辆路虎向北走,一路考察这个国家。

    他们循着别人的车辙走得很慢,时不时陷进烂泥,驱车穿越扎伊尔就会遇到这种事。这条路基本上是树冠下的一条步行小径,永远被树荫

    笼罩,感觉就像在隧道里开车。最后,他们终于来到埃博拉河畔,搭

    渡轮过河后继续向北。来到乌邦贵河附近,他们在路边市场停下,那

    位老师买了些新鲜羚羊肉。他的一个朋友买了只刚宰杀的猴子,放在

    路虎的后车厢里。他们开着路虎一路颠簸,几个人里谁都有可能摸过

    死猴子或羚羊肉。

    他们掉头返回,老师到家后,妻子炖了羚羊肉,家里的每一个人

    都吃了些。第二天早晨,他感觉不舒服,所以在上班前去了趟教堂另

    一侧的扬布库医院,请护士给他打针。

    每天清晨,扬布库医院的修女都会把五支注射器摆在桌上,一整

    天就用这些注射器给患者打针。她们每天用五个针头给门诊和妇产科

    数以百计的患者注射药物。修女和医护人员偶尔在一次注射后用一盆

    热水洗掉针头上的血液,但大多数时候不清洗就直接给下一个人注射

    了,针头从一条胳膊转移到另一条胳膊,混合了越来越多人的血液。

    埃博拉病毒的传染性很强,血液里的五到十个病毒粒子就足以在下一

    个宿主身上引发极度增殖,因此这种行为给病原体传播创造了绝佳的

    条件。

    老师接受注射后没几天,扎伊尔埃博拉病毒就发作了。他是扎伊

    尔埃博拉已知的第一起病例,但他有可能是在医院里通过脏针头染上

    病毒的,所以在他之前看病的某个人或许也感染了病毒,修女给他注

    射用的针头后来用在了老师身上。这个无名氏多半就站在老师前面排

    队等待打针。正是这个人引发了扎伊尔的埃博拉爆发。和苏丹那次一

    样,这种从理论上说有可能传遍全世界的生命体,它的涌现完全起始

    于一名感染者。

    病毒同时在医院周围的五十五个村落爆发。首先杀死了接受注射

    的那些人,然后在家庭内传遍,杀死家庭成员——尤其是女性,在非

    洲为葬礼包裹死者的是女人。病毒扫荡了扬布库医院的护理人员,杀

    死绝大多数护士,然后扑向比利时修女们。第一个发作埃博拉的修女

    是一名助产士,她接生了一个死婴。母亲因为埃博拉而奄奄一息,将

    病毒传给了尚未出生的孩子。胎儿显然在子宫内崩溃并流血至死,因

    此母亲自然流产,接生死胎的修女在操作时双手沾上了鲜血。母亲和

    胎儿的血液都有极强的传染性,修女的皮肤上肯定有小破口或伤口。

    五天后,她死于爆发性感染。

    扬 布 库 医 院 有 个 现 在 被 称 为 M.E. 修 女 的 护 士 。 她 染 上

    l'到邦巴镇,镇子位于刚果河畔,煤渣砖和木头简易房乱糟糟地挤在一

    起。他们去邦巴机场雇了一架小型飞机去金沙萨,降落后送M.E.修女

    进恩加利埃马医院,这是瑞典修女开办的一家私立医院,她得到了一

    个独立病房。她在这里忍受临终前的痛苦,最后将灵魂托付给上帝。

    扎伊尔埃博拉病毒袭击人体内除骨骼肌和骨骼之外的所有器官和

    组织。这是一种完美的寄生生物,因为它几乎将整个人体变成了饱含

    病毒粒子的黏液。构成埃博拉病毒粒子的七种神秘蛋白质就像不知疲

    倦的机器、分子尺寸的鲨鱼,吞噬人类的身体,供病毒自我复制。血

    液中出现细小的凝块,血液越来越黏稠,流得越来越慢,凝块附着在

    血管壁上。这就是所谓的“铺壁”,因为凝块会像瓷砖似的拼接在一

    起。瓷砖越铺越厚,继续产生更多的凝块,凝块随着血液流进毛细血

    管,堵塞血流,切断人体各个部位的供血,导致大脑、肝脏、肾脏、肺部、大小肠、睾丸、乳腺组织(无论男女)和全身皮肤出现坏死

    点。皮肤上出现名为“瘀点”的红色斑点,那实际上是皮下出血。埃

    博拉病毒攻击结缔组织尤其凶狠;它在胶原内增殖,胶原是维系器官

    的结缔组织的主要构成蛋白质,而埃博拉那七种蛋白质能够吞噬支撑

    人体的蛋白质。就这样,人类体内的胶原变成稀泥,皮肤从底层开始

    坏死和液化。皮肤上会冒出无数白色小水疱,和名为“斑丘疹”的红

    色皮疹混在一起。这种皮疹看上去像是木薯布丁。皮肤上会自发出现

    裂口,裂口涌出血液。皮肤上的红斑会增长、扩散和合并,变成自发

    产生的大块瘀伤,皮肤变得柔软和脆弱,稍微有点压力就会破裂。你

    的口腔会出血,牙龈会出血,连唾液腺都会出血——身体的每一个孔

    窍,无论多么细小,都会开始出血。舌头表面变得鲜红,随后腐烂剥

    落,死肉被吞下去或吐出来。据说失去舌头表皮的疼痛超乎想象。舌

    头的皮肤会在黑色呕吐物涌出时被撕掉。喉咙底部和气管外壁也会腐

    烂脱落,坏死组织顺着气管滑入肺部,或者随着痰液被咳出来。心脏

    内会出血,心肌变软,出血流入心室;心脏每一次跳动,血液都会被

    挤出心肌,涌入胸腔。坏死的血液细胞堵塞大脑,这是所谓的脑内血

    球沉积。埃博拉会攻击眼球内壁,血液会充满眼球,你也许会丧失视

    力。眼睑淌出血滴,你也许会流下血泪。血液从眼睛顺着面颊流淌,而且无法凝结。你会半身中风,一侧身体瘫痪,这在埃博拉病例中永

    远是致命打击。哪怕凝血在渐渐充满你的内脏器官,流出身体的血液

    却无法凝结,情形就像是从凝乳里挤出的液体。血液内的凝血因子已

    被消耗一空。你把流动的埃博拉血液放进试管观察,会发现血液本身

    已被摧毁。红细胞破损死亡。血液像是在电动搅拌器里打过似的。埃博拉在宿主还活着的时候就能杀死大量组织。它能造成斑状坏

    死,逐渐扩散到所有内脏器官内。肝脏膨胀变黄,开始液化,最后崩

    裂。裂口贯穿整个肝脏,深入其内部,肝脏彻底坏死和腐烂。凝血和

    死细胞堵塞肾脏,肾脏停止工作。肾脏衰竭之后,尿液毒素进入血

    液。脾脏变成一整个棒球大小的坚硬血凝块。血液会充满肠子。肠壁

    组织死亡后脱落进入肠内,与大量血液一同排出。对男人来说,睾丸

    会肿胀,变成青紫色,精液会充满埃博拉病毒,乳头会流血。对女人

    来说,阴唇会变成青紫色,向外突出,阴道会严重出血。病毒对孕妇

    来说是个灾难:胎儿会自然流产,通常会被病毒感染,生下来就眼球

    通红,鼻孔流血。

    埃博拉比马尔堡病毒更加彻底地摧毁大脑,埃博拉患者在临终时

    往往会进入癫痫般的痉挛:犹如大发作型癫痫——整个身体抽搐震

    颤,双臂和双腿胡乱踢打,流血的眼睛翻白眼。震颤和抽搐会让血液

    飞溅。癫痫溅血很可能也是埃博拉的求生策略:通过污染创造传播机

    会——在患者濒死时引发全身抽搐,将血液洒得到处都是,给病毒传

    播给下一个宿主的机会。

    埃博拉和马尔堡的增长迅速而猛烈,人体内被感染的细胞塞满了

    病毒粒子的结晶体。这些结晶体是细胞内尚未破壁而出的病毒幼体,俗称“砖块”。砖块首先出现在细胞中心附近,继而向表面移动。晶

    体抵达细胞壁后,会分解成数以百计的病毒粒子,幼体像发丝似的穿

    透细胞壁,进入宿主血液。新生的埃博拉病毒粒子附着在身体各处的

    细胞上,钻进去继续增殖。它就这么不断增殖,直到身体各处的组织

    内都塞满了结晶体,成熟后就有更多的病毒粒子进入血液,扩大增殖

    冷酷无情地继续着,最后宿主的一滴血液里就有上亿个病毒粒子。

    宿主死后,尸体会突然瓦解:内脏器官已经坏死或部分坏死好几

    天,早已渐渐解体,崩溃过程与患者的休克有所联系。尸体的结缔组

    织、皮肤和内脏器官布满了坏死斑块,经过高烧的加温,因为休克而

    损毁,此刻开始液化,尸体泄漏出的液体充斥着埃博拉病毒粒子。

    M.E.修女死后,病房的地板、椅子和墙壁都沾满血迹。见过那个

    房间的人告诉我,医护人员用许多被单包裹尸体后送去埋葬,但谁都

    不肯进房间清理。医生和护士不肯碰墙上的血液,甚至害怕呼吸房间

    里的空气。房间关闭上锁,一放就是好几天。这位修女死后的病房或

    许会让人怀疑上帝的本性,也会让不信者看清大自然的本性。

    没有人知道这位修女的死因,凶手无疑是某种有复制能力的病原

    体,但这种疾病的病征和症状让你很难冷静思考。同样让人很难冷静

    思考的还有从森林地区来的传闻:据说这种病原体在上游的刚果荡平

    了几个村庄——这些传闻其实是谣言。病毒有选择地攻击一个个家庭,但谁也不明白原因,因为从上游来的消息已被阻断。金沙萨的医

    生研究修女的病例,开始怀疑她死于马尔堡病毒或类似马尔堡的某种

    病原体。

    这时,E.R.修女(她陪同M.E.修女乘车到邦巴,然后又飞到金沙

    萨)也发作了那种“流行病”。医护人员将她安置进独立病房,她表

    现出同样的病征和症状,渐渐死去。

    恩加利埃马医院有个名叫玛英嘉·N的年轻护士(名叫玛英嘉,姓

    氏缩写为N),M.E.修女在染血病房死去时,她负责照顾修女。她很可

    能接触了修女的血液或黑色呕吐物,开始感觉头痛和疲倦。她知道她

    病了,但不想承认那是什么病。她出身穷苦,但志向不小,她得到了

    奖学金,可以去欧洲念书。她害怕生病会被禁止出国。头痛愈发剧

    烈,她扔下工作消失了,一连两天不见踪影。在这两天内,她去了城

    里,想在明显生病前搞定出国许可证。失踪的第一天,1976年10月12

    日,她在扎伊尔外交部排了一天的队,希望能办好她的文件。

    第二天,10月13日,她的感觉更加不好了,但她没有去上班,而

    是再次进城。这次她乘出租车去了金沙萨最大的医院:耶莫妈妈医院 [1]。她的头痛得眼前发黑,胃痛也在加剧,她肯定是吓坏了。她为什

    么不去自己工作的恩加利埃马医院就诊呢,那里的医生肯定会照顾

    她。这是个“心理否认”的案例。她不想承认她被传染了,哪怕是向

    自己承认。她希望自己只是疟疾发作而已。她去了耶莫妈妈医院,这

    里是全城穷人的最后希望,她在挤满了贫民和儿童的临时病房里等了

    几个小时。

    我能在脑海里看见她——玛英嘉护士,美国陆军冷库里那一株病

    毒的来源。她是个安静而美丽的非洲姑娘,讨人喜欢,二十来岁,鲜

    花般的年纪,怀着未来和梦想,希望自己身上的事情并没有真的发

    生。据说她的父母很爱她,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此刻她坐在耶莫妈

    妈的临时病房里,挤在疟疾患者、裹着破布的大腹孩童中间,谁都不

    会多看她一眼,因为她只是头痛和眼球发红而已。人们会猜她也许哭

    过,所以眼睛才那么红。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抗疟疾药,说她的病情需

    要隔离。但耶莫妈妈医院的隔离病房没有床位了,所以她离开医院,又叫了辆出租车,请司机送她去另一家医院:大学医院,那儿的医生

    也许能帮她。但来到大学医院,医生在她身上找不出什么异样,只觉

    得有些病征像是疟疾。头痛越来越严重。她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我

    试着想象那时的她,几乎可以肯定她在哭泣。最后,她别无选择,只

    好返回恩加利埃马医院,以患者身份就诊。医生给她一个独立病房,她变得没精打采,面容像是僵硬的面具。病毒和病毒如何残害人类的消息已经渐渐传出森林地区,这会儿

    又有传闻说一名生病的护士在金沙萨活动了两天,在拥挤的房间和公

    共场所与许多人有过面对面的接触,全城顿时陷入恐慌。消息首先在

    教会内不胫而走,然后是政府雇员和鸡尾酒会上的外交人员,最后抵

    达欧洲大陆。消息传到世界卫生组织的日内瓦总部,他们进入全面戒

    备。当时在那里工作的人说你能感觉到走廊里飘着恐惧,看得出总干

    事心神不定。在一个两百万人口的第三世界拥挤城市里,玛英嘉护士

    似乎是爆发性致命传染链上的关键携带者。世卫组织的官员害怕玛英

    嘉护士会引发一场世界级大瘟疫。欧洲国家的政府考虑封锁来自金沙

    萨的航班。一名应该在医院接受隔离的感染者进城活动了两天,这件

    事开始像是能威胁全人类的生存了。

    扎伊尔的最高领导人蒙博托·塞塞·塞科总统派遣军队开始行

    动。他在恩加利埃马医院周围布下岗哨,禁止除医生外的任何人出

    入。绝大多数医护人员在医院里接受隔离,而士兵负责保证隔离得滴

    水不漏。蒙博托总统下令军队用路障封锁邦巴地区,射杀所有企图闯

    关者。邦巴与外界主要通过刚果河联系。船长们到此时已经听说了病

    毒的威力,无论人们在岸上如何苦苦哀求,他们也不肯在邦巴地区靠

    岸。接下来,与邦巴的无线电联络也中断了。没有人知道上游在发生

    什么,谁在死去,病毒如何肆虐。邦巴从地图上消失,落入沉寂的黑

    暗深渊。

    恩加利埃马医院第一名患者M.E.修女临死前,医生决定给她做所

    谓的“濒死活检”,也就是在接近死亡时快速采集组织样本,而不是

    等死后做全面尸检。尽管医生很想知道是什么病原体在她体内繁殖,但她所属的教会禁止尸检。临终休克和抽搐开始时,医生将长针插入

    她的上腹部,吸出一定量的肝脏组织。肝脏已经开始液化,针头很

    大。足量的肝脏组织通过针头进入活检注射器。很可能就是在濒死活

    检的时候,她的血液喷在了墙上。医生还在她的手臂上采了血样,装

    进玻璃试管。这位修女的血液非常珍贵,因为它含有这种未知的高危

    病原体。

    血样被空运送往比利时的国家级实验室,还有英国的国家级实验

    室:位于威尔特郡波顿唐的微生物研究所。两个实验室争分夺秒开始

    鉴定这种病原体。另一方面,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的疾病控制中心

    (简称CDC)的科学家感觉受到了排斥,他们想方设法希望能拿到修女

    的血液,打电话到非洲和欧洲恳求样本。

    CDC有个分部专门研究新出现的未知病毒,名叫“特殊病原体

    部”。1976年扎伊尔爆发疫情时,部门主管是卡尔·M·约翰逊医生,这位病毒猎手的活跃区域是中南美洲。(他与平民病毒猎手吉恩·约

    翰逊和病理学家托尼·约翰逊均无血缘关系。)卡尔·约翰逊和CDC的

    同事们对扎伊尔河流上游区域的疫情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扎伊尔有

    人因为“一般症状”的“热病”而死,森林地区和修女死去的医院都

    还没有传出消息。但他们觉得事情听起来很严重。约翰逊打给他在波

    顿唐实验室的朋友,据说他是这么说的:“分一点修女血样的残渣给

    我就行,我们实在很想研究一下。”英国人答应下来,他收到的也确

    实就是一点残渣。

    送达CDC的修女血样装在玻璃试管里,玻璃试管放在盛满干冰的保

    温箱里。试管在运输过程中破碎了,腐败的原始样本流遍了整个保温

    箱。CDC的病毒学家帕特里夏·韦伯(她当时和约翰逊是夫妻)打开箱

    子,发现里面被血糊满了。血样黑色而黏稠,看起来像是焦油或土耳

    其咖啡。她戴上橡胶手套处理血样,但除此之外没有特别做其他预防

    措施。她用棉球蘸了些黑色物质,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挤棉球,采

    集了刚够检验病毒的几滴血样。

    帕特里夏·韦伯将黑色血样加入盛着猴子细胞的三角瓶,细胞很

    快染病和死亡,而且是爆裂而死。这种未知病原体能感染猴子细胞,并且撑爆它们。

    另一位研究这种未知病毒的CDC医生是弗雷德里克·A·墨菲,这

    位病毒学家曾经出力鉴别马尔堡病毒。他过去和现在都是全世界最顶

    尖的电子显微镜摄影师之一,专门拍摄病毒,作品曾在多家艺术博物

    馆展出。墨菲想瞅一眼这些垂死的细胞,看能不能拍摄到里面的病

    毒。10月13日,也就是玛英嘉护士在金沙萨的候诊室里等着看病那一

    天,他采集了细胞里的液体,滴了一滴在载玻片上晾干,然后放进电

    子显微镜,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样本里挤满了病毒粒子。某种状如长索

    的东西贯穿了冻干液体。一时间他都不敢呼吸。他心想:马尔堡。他

    认为出现在眼前的还是马尔堡病毒。

    墨菲突然起身,感觉很怪异。他刚才制备样本的实验室:那间实

    验室已是高危区域,危险得堪比地狱。他走出显微镜室,随手锁好

    门,匆忙跑向他操作原始材料的那间实验室。他取出一瓶次氯酸钠消

    毒液,从上到下擦洗整个房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试验台和水槽。他

    一丝不苟地给整个房间消了毒,然后打电话给帕特里夏·韦伯,报告

    他在显微镜里看见了什么。帕特里夏打给丈夫:“卡尔,你快来实验

    室。弗雷德看了个样本,他见到了‘蠕虫’。”

    他们望着那些“蠕虫”,尝试分辨形状。他们看见了长蛇、辫

    子、树枝、像是字母Y的分叉、像是小写g的蜿蜒曲线、像是字母U的弯曲形状、像是数字6的圈环。他们还看见了一个典型形状,命名为“牧

    羊人的曲杖”。其他埃博拉研究者称之为“有眼螺栓”,你在五金店

    里很容易见到这个形状的这种螺栓。还有人形容它是带长尾巴的玉米

    圈。

    一个埃博拉病毒粒子,拥有显著的“牧羊人的曲杖”结构,不过在这张照片里是个缠结的双曲

    杖。这是埃博拉病毒最早的照片之一,拍摄于1976年10月13日,拍摄者是当时在疾病控制中心

    工作的弗雷德里克·A·墨菲。神秘的结构性蛋白质像绳索般缠在一起,围绕着含有遗传密码

    的RNA单链。放大倍率:112000。第二天,帕特里夏·韦伯对病毒做了一些测试,发现它对能辨认

    马尔堡和其他病毒的测试没有反应,因此这是一种未知病原体,一种

    新病毒。她和同事分离出毒株,确定这种病毒前所未见。他们赢得了

    为其命名的权利。卡尔·约翰逊将它命名为“埃博拉”。

    卡尔·约翰逊后来离开了疾控中心,如今大多数时间都在蒙大拿

    飞钓鲑鱼。他为各种事务提供顾问服务,包括设计负压的高危工作

    区。我得知可以通过蒙大拿大天空(Big Sky)的一个传真号码联系

    他,于是发了份传真给他。我在信里说埃博拉病毒让我很着迷。对方

    收到了我的传真,但没有回音。我等了一天,再发一份传真。依然石

    沉大海。他肯定忙着钓鱼没时间搭理我。但就在我放弃希望之后,我

    的传真机突然吐出了他的回信:

    普雷斯顿先生:

    假如一条眼镜蛇对着你摆动头部,而你盯着它的眼睛,你会认为这种感觉叫“着

    迷”吗?但这就是我对埃博拉的感觉,说是吓得屁滚尿流还差不多。

    卡尔·约翰逊和同事们首先分离出埃博拉病毒后的第三天,他与

    疾控中心的另外两名医生前往非洲,同时还带去了十七箱器材,希望

    能阻止病毒在扎伊尔和苏丹的蔓延(苏丹那次爆发还在继续)。他们

    先飞到日内瓦,联系世界卫生组织,发现世卫组织也不怎么清楚爆发

    的具体情况。于是疾控中心的医生们调配设备,装上更多的箱子,准

    备去日内瓦机场赶往非洲。但就在最后一刻,疾控中心的一名医生畏

    缩了。据说他被指派前往苏丹,但一步都不肯向前走了。这种情形并

    不罕见。卡尔·约翰逊向我解释说:“我见过能引发大出血的病毒吓

    得年轻医生落荒而逃——绝对不夸张。他们无法在爆发期间继续工

    作,甚至不愿意下飞机。”

    约翰逊,埃博拉病毒的发现者之一,喜欢一边飞钓一边回顾往

    事。(“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嘛,”他对我解释说。)于是我飞到蒙

    大拿,和他一起钓了几天大角河的鳟鱼。10月份的天气晴朗而温暖,河畔棉白杨的树叶已经变黄,在南风中沙沙作响。约翰逊戴着眼镜,站在齐腰深的多变河水里,嘴角叼着香烟,手持钓竿,从水里提出钓

    线,投向水流上游。他身材瘦削,留着大胡子,声音柔和,你在风中

    得竖着耳朵听。他在病毒探索史上是个大人物,发现并命名了地球上

    好几种最危险的生命体。“大自然并不平静,我很高兴,”他这么

    说,望着水面,向下游走了一步,再次投下钓线,“但在今天这样的

    日子里,咱们就当大自然很平静好了。所有怪物和猛兽都有平静的时

    刻。”“扎伊尔当时发生了什么?”我问。

    “我们抵达金沙萨的时候,那儿根本就是个疯人院,”他

    说,“邦巴地区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没有无线电通信。我们知道那里

    的情况很糟糕,我们知道我们在和某种新病毒打交道。我们不知道它

    能不能像流感那样,通过空气中的悬浮液滴传播。假如埃博拉能轻易

    通过空气传播,今天的世界恐怕就大不一样了。”

    “会怎么样?”

    “人类会少很多。假如一种病毒与呼吸系统密切相关,那么你想

    控制它就非常困难了。我心里想,假如埃博拉是安德洛墨达毒株[2]

    ——高致死率,能通过液滴传播,那么全世界就不存在安全的地方

    了。与其在伦敦歌剧院被传染,还不如去爆发中心工作呢。”

    “你担心那会是一次威胁整个人类的危机吗?”

    他盯着我。“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一种能抹平人类的病毒。”

    “唔,我想有这个可能——当然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我并不担心

    那个。更有可能的是这种病毒有能力按比例减少人口。比方说百分之

    三十。百分之九十。”

    “人类被杀死十分之九?而你不担心?”

    他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沉思表情。“假如一种病毒能减少一个物

    种的密度,那么这种病毒也许还是有用的呢。”

    一声尖啸撕破天空,听起来不像是人类发出的。

    他从水面转开视线,环顾四周。“听见那只雉鸡了吗?我喜欢大

    角河就是因为这个,”他说。

    “你觉得病毒很美丽?”

    “噢,对,”他用柔和的声音说,“盯着眼镜蛇的眼睛看,恐惧

    其实还有另外一面,你说是不是?你渐渐看见美的本质,恐惧越来越

    少。在电子显微镜下看埃博拉病毒,就像欣赏完美的冰雕城堡。这东

    西那么冰冷。纯粹得那么彻底。”他漂亮地抛出钓线,水流吞没了钓

    饵。

    世卫组织在金沙萨召集了一个国际团队,努力阻止这场埃博拉爆

    发,卡尔·约翰逊担任领队。

    和约翰逊飞到扎伊尔的另一位疾控中心医生乔尔·布雷曼加入现

    场勘察小组,乘飞机去内陆,探查邦巴的局势。那是一架C-130水牛运

    输机,美国制造,属于扎伊尔空军,其实就是蒙博托总统的私人飞

    机,有猎豹皮的座椅、折叠床和酒吧,就像总统阁下的空中宫殿,平时负责运送总统和家人去瑞士度假,今天却载着世卫组织的工作组,沿着刚果河飞往东北部的高危地区。他们坐在猎豹皮的座椅上,窗外

    是一望无垠的雨林和棕色河流,偶尔有U字形河湾打破单调的风景,依

    稀可见的小路将圆形茅草屋连成珠串。布雷曼趴在窗口,望着脚下慢

    慢变成非洲的心脏地带,他开始害怕着陆。在空中他很安全,离深不

    可测的森林还远着呢,但底下……他开始想到,去邦巴就像自寻死

    路。他最近刚以州政府的传染病学家身份调往密歇根州,此刻临时被

    召集来到非洲。他把妻子和两个孩子留在密歇根州的家里,这会儿突

    然怀疑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带了过夜包和牙刷,花了点时间把

    纸质外科手术口罩、手术服和橡胶手套塞进行李。他没有处理高危病

    原体的合适装备。水牛运输机开始下降,邦巴镇这个沿着刚果河蔓生

    的没落港口出现在眼前。

    水牛运输机在镇外的跑道降临。扎伊尔籍的机组人员很害怕,不

    肯呼吸机舱外的空气,没有停下螺旋桨就把医生赶出舱门,将行李搬

    下飞机。水牛飞机加速起飞,留下医生们站在机尾的气浪里。

    进了镇子,他们找到邦巴地区的总督。他是本地出身的政治家,正心烦意乱。他深陷困境,倒霉事已经淹过头顶。“我们处境艰

    难,”他对医生说,“我们得不到食盐和糖。”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又说:“我们甚至搞不到啤酒。”

    小组里的一位比利时医生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他夸张地把一

    个黑色航空包扔在桌上,把包翻过来,几沓现金稀里哗啦地掉出来,在桌上垒成令人赞叹的一堆。“总督阁下,这个也许能帮你改善局

    面,”他说。

    “你这是干什么?”布雷曼问比利时人。

    比利时人耸耸肩,低声说:“你看着,这儿就是这么办事的。”

    总督捧起钞票,保证用他能动用的一切政府资源全力配合他们开

    展工作,还借给他们两辆路虎越野车。

    他们向北边的埃博拉河推进。

    时值雨季,所谓的“道路”是被溪流切断的一连串烂泥坑。引擎

    嚎叫,车轮空转,他们在连绵不断的大雨和窒息的闷热中以步行速度

    穿过森林。他们偶尔遇到村庄,在每个村庄都看见了伐倒大树垒成的

    路障。和天花病毒打了几个世纪的交道之后,村庄里的智慧长者已经

    有了控制病毒的土办法:切断村庄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保护村民不受

    瘟疫肆虐的侵害。这是反向隔离,非洲的古老传统,村庄在疾病流行

    期间禁止陌生人入内,赶走胆敢出现的外来者。

    “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他们隔着路障对路虎喊话。

    “我们是医生!我们来帮忙!”村民终于清开树木,小组继续深入森林。经过漫长而艰苦的一天

    跋涉,他们从刚果河向内陆走了五十英里。最后临近傍晚的时候,一

    排圆顶茅草屋出现在眼前。茅草屋另一侧的森林中央是一座白色教

    堂。教堂旁边有两个足球场,他们看见其中一个足球场上有一堆焚烧

    过的床垫。再过去两百码,他们来到了扬布库教区医院,低矮的水泥

    建筑物外墙用石灰刷白,屋顶是波纹铁皮。

    医院安静得像是坟墓,似乎已经荒弃。铸铁或木质床架上没有床

    垫,染血的床垫已经在足球场上被付之一炬,地面经过擦洗,干净得

    一尘不染。小组找到了三位幸免于难的修女和一位神父,还有几位忠

    实于职责的非洲护士。病毒杀死了除他们之外的所有人之后,他们将

    医院打扫干净,这会儿正在用杀虫喷雾熏蒸病房,希望这么做就能驱

    散病毒。有一个病房尚未打扫,那是连修女都没有勇气进去的产科病

    房。乔尔·布雷曼和小组成员推开门,看见几盆污水,沾着血的注射

    器扔得到处都是。垂死的母亲在这里产下感染埃博拉病毒的胎儿,病

    房在她们分娩的过程中被放弃了。小组在世界尽头找到了病毒女王的

    红色房间[3]

    ,这种生命体在这里通过母亲和死产的胎儿增殖扩张。

    大雨没日没夜地下着。医院和教堂周围是肆意生长的美丽树木,樟树和柚木彼此纠缠,树冠盘绕交错,在雨中沙沙作响;猴群发出难

    以解释的呼号,像风一样在树冠之间跳跃,树枝随之摇曳摆动。第二

    天,医生们驱车继续深入森林腹地,接触到受到感染的村庄,看见人

    们在茅草屋里等死。有些患者被送进村庄边缘的孤立茅草屋,这是非

    洲人对付天花的老办法。有些死过人的茅草屋被付之一炬。病毒的潮

    头似乎已经渐渐过去,病毒在邦巴迅猛地来回扫荡,绝大多数会被夺

    去生命的人已经死去。乔尔·布雷曼胸中一阵翻腾,医生的清醒头脑

    突然帮他看清了事情本质:患者是在医院被感染的。病毒在修女身上

    扎根,然后吞噬了向修女寻求帮助的人们。在一个村庄里,他给一名

    垂死的埃博拉感染者做检查。这个人坐在椅子上,抱着腹部,身体痛

    苦地前倾,牙齿缝里涌出血液。

    他们尝试用无线电联系金沙萨,想报告卡尔·约翰逊等人说疫情

    已经过了最高峰。一周后,他们还在努力建立无线电联系,但信号就

    是不通。他们回到邦巴镇,在河畔等候。一天,一架飞机嗡嗡飞过,绕着镇子盘旋一圈后降落,他们跑向飞机。

    金沙萨的恩加利埃马医院,医生将玛英嘉护士送进独立病房,需

    要经过准备室才能进去,这算是个灰色区域,护士和医生要在进病房

    前穿上生物防护服。照顾玛英嘉的是一位南非医生,名叫玛格丽莎·

    伊萨克森,她刚开始戴着军用的防毒面具,但在热带的高温下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她心想:我受不住了,戴着这鬼东西,我要是能活下来

    才叫奇怪呢。她随即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她心想:我的孩子已经成

    年,我不需要再为他们负责了。于是她摘掉防毒面具,面对面地照顾

    垂死的玛英嘉。

    伊萨克森医生尽其所能救助玛英嘉,但面对这种病原体,她和面

    对黑死病的中世纪医生一样无能为力。(“这东西不像艾滋病,”她

    后来向我回忆道,“和它相比,艾滋病就像儿童玩具。”)她让玛英

    嘉护士含住冰块,缓解喉咙的剧痛;让她服用安定,尽量帮她忘记前

    方的大恐惧。

    “我知道我快死了,”玛英嘉对她说。

    “胡说什么呢。你才不会死,”伊萨克森医生答道。

    玛英嘉开始流血,血从口腔和鼻孔淌出,没有血流成河,只是不

    停滴落,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也不会凝结。这是出血性的鼻衄,在心

    脏停止跳动前是不会停止的。伊萨克森医生给她输了三次全血,以弥

    补鼻衄失去的血液。玛英嘉一直到临终都清醒而沮丧。到了最后阶

    段,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埃博拉病毒进入了心脏。玛英嘉能感觉到心

    脏在胸腔内逐渐肿大,她的惊恐难以用语言形容。当晚她死于心肌梗

    死。

    她的病房被血液污染,那两位修女的病房也面临同样问题,血迹

    斑斑的房间一直锁着。伊萨克森医生对医护人员说:“现在我对你们

    没什么用处了。”她找到水桶和拖把,开始清扫病房。

    玛英嘉在金沙萨活动的那段时间内,曾经与三十七个人有过面对

    面的接触,医疗小组开始分头寻找这些人的下落。他们在医院设立了

    两个生物隔离大棚,将这些人隔离了两周时间。他们用浸泡过化学药

    剂的被单层层包裹两名修女和玛英嘉护士的尸体,套上两层塑料裹尸

    袋,放进用螺钉固定顶盖的气密棺材,在医生们的注视下,在医院内

    举行了葬礼。

    调查组赶往上游邦巴地区之后,卡尔·约翰逊没有收到他们的任

    何消息,他害怕他们已经死了,担心病毒即将席卷整个城市。他组织

    起一艘医疗船,停在刚果河上。这是供医生使用的隔离船。金沙萨市

    也许会变成高危地区,这艘船将成为灰色区域,医生们的避难所。当

    时约有一千名美国人生活在扎伊尔。在美国本土,陆军的八十二空降

    师进入紧急状态,一旦金沙萨市出现埃博拉病例,他们就会开始疏散

    美国公民。但事情的发展让扎伊尔和全世界都又是吃惊又是松了一口

    气:病毒始终没有蔓延进入城区。它在埃博拉河上游渐渐消退,返回

    了它在森林里的藏匿地。埃博拉病毒似乎不会通过面对面接触传播,似乎不会通过空气传播。玛英嘉护士与至少三十七个人有过近距离接触,但没有传染其他人。她甚至和某人分享了一瓶汽水,连这个人都

    没有得病。危机就这么过去了。

    [1] 即现在的金沙萨综合医院,耶莫妈妈是蒙博托总统的母亲,在蒙博托下台后改名。

    ——译者

    [2] 美国小说家迈克尔·克莱顿在同名小说(1969年)里创造的病毒。——译者

    [3] 典出《爱丽丝镜中奇遇》,红方女王对爱丽丝说:“在我们这儿,得拼命地跑,才

    能保持在原地。”——译者卡迪奈尔

    1987年9月

    和埃博拉一样,马尔堡病毒的秘密藏身之处也不为人知。马尔堡

    病毒突然在夏尔·莫内和谢姆·穆索凯医生身上出现后,再次变得无

    影无踪,谁也不知道它去了什么地方。它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但病

    毒从来不会真的消失,只会躲藏起来,马尔堡病毒还在储存宿主——

    非洲的某些动物或昆虫身上繁衍生息。

    1987年9月2日,大约晚餐时间,为USAMRIID工作的平民生物危害

    专家尤金·约翰逊站在杜勒斯国际机场海关大门外的到达区,等待从

    阿姆斯特丹飞来的一个荷兰航空公司航班。这架飞机上有一名来自肯

    尼亚的乘客,他拎着行囊走过海关,和约翰逊互相点头致意。(“我

    就不提这个人的名字了,就说他是我认识的某个人吧,总之我很信任

    他,”约翰逊向我解释道。)他把行囊放在约翰逊脚边,拉开拉链,取出用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某样东西。他解开浴巾,里面是一个没

    有标记的纸板箱,用胶带缠了许多圈。他把盒子递给约翰逊,两人几

    乎没有交谈。吉恩拿着盒子走出航站楼,放进轿车的后尾厢,驱车赶

    往研究所。盒子里是一名十岁丹麦男孩的血清,我们姑且叫他彼得·

    卡迪奈尔好了。大约一天前,他在内罗毕医院去世,他表现出各种极

    端症状,显示死于某种尚未确定的第4级病毒。

    开车去研究所的路上,约翰逊琢磨着他该怎么处理这个纸板箱。

    他很想把它塞进烘箱消毒,然后烧成灰烬。先烤后烧,彻底忘掉。每

    天都有血液和组织样本从世界各处送到研究所,其中绝大多数里并没

    有任何不寻常的东西,没有让人感兴趣的病毒。换句话说,绝大多数

    样本只是假警报。约翰逊不确定他愿不愿意花时间分析这个男孩的血

    清,因为他很有可能不会发现任何东西。他开进德特里克堡的大门,决定还是检查一下好了。他知道这么一来,他大半个晚上都没法休息

    了,但他必须在血清变质之前做完该做的事情。

    约翰逊穿上外科手术服,戴上橡胶手套,拿着盒子走进埃博拉套

    房的3级整备区,他打开盒子,里面是泡沫填充物。他从填充物里取出

    一个用胶带密封并打上生物危害标记的金属圆筒。整备区的墙边是一

    排不锈钢柜橱,有橡胶手套伸进柜橱。这是4级生物安全的操作柜。内

    部空间与外部世界隔绝,你可以隔着橡胶手套处理高危微生物。操作

    柜的构造类似于用来处理核弹组件的安全柜。这里的安全柜旨在不让人类直接接触凶险的大自然。约翰逊拧开几个螺母,打开安全柜上的

    小门,将金属圆筒放进去。他关上门,拧紧螺母。

    接下来,他将双手插进手套,拿起金属圆筒,透过小窗看着自己

    的一举一动,他剥掉胶带。胶带粘在了橡胶手套上,他怎么都摘不

    掉。该死!他骂道。这会儿是晚上八点,今天肯定没法回家了。他终

    于打开圆筒,里面是一团泡过消毒剂的纸巾。他打开纸巾,看见一

    个“密保诺”自封袋,里面是两个带拧盖的塑料试管。他拧开瓶盖,倒出两个非常小的塑料小瓶,里面盛着金黄色的液体:彼得·卡迪奈

    尔的血清。

    男孩的父母在肯尼亚为一家丹麦救济机构工作,住在维多利亚湖

    畔的基苏木镇。彼得在丹麦的寄宿学校念书。那年8月,死前的几个星

    期,他去非洲探望父母和姐姐。他姐姐在内罗毕的一家私人学校念

    书。她和彼得很亲近,彼得来肯尼亚探望家人时,两人绝大多数时候

    都待在一起:弟弟和姐姐,最好的朋友。

    彼得来到非洲后,卡迪奈尔全家外出度假,他们驱车穿越肯尼亚

    ——父母想让他看看非洲的美丽和妖娆。彼得的眼睛开始发红的时

    候,他们正在蒙巴萨,住在海边的旅馆里。父母带他去医院,医生检

    查后说他得了疟疾。母亲不相信那是疟疾,她觉察到儿子正在死去,急得要命。她坚持要送他去内罗毕接受治疗。“飞行医生”(非洲的

    航空急救服务)接上他送往内罗毕,以最快速度赶到内罗毕医院。治

    疗他的是戴维·希尔佛斯坦医生,他曾经在夏尔·莫内将黑色呕吐物

    喷进穆索凯医生双眼后治疗穆索凯。

    “彼得·卡迪奈尔金发蓝眼,高高瘦瘦,是个看起来很结实的十

    岁少年,”希尔佛斯坦回忆道,我们正在华盛顿他家附近的购物中心

    喝咖啡。旁边一张桌子上的小姑娘突然大哭,母亲拼命哄着她。购物

    客人来来去去,走过我们那张桌子。我望着希尔佛斯坦医生的脸:钢

    丝框眼镜,小胡子,双眼盯着半空中——他在回忆那场非同寻常的死

    亡病例,语气平淡。“彼得进来时在发烧,但他不当一回事,很活

    泼,喜欢聊天。我们给他做透视,他的肺部有绒毛。”有黏稠的分泌

    物在男孩肺部聚集,导致他呼吸困难。“这是典型的ARDS,也就是急

    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很像肺炎早期,”希尔佛斯坦医生说,“很快,他就在我眼前变得肤色发青。他的指尖变成青色,同时还出现了小块

    红斑。我命令所有人接触他前都必须戴上手套。我们怀疑他感染了马

    尔堡病毒,但他没有穆索凯医生那样的偏执症状。我们只是预防万一

    而已。二十四小时后,他上了呼吸机。我们发现他的针刺部位很容易

    出血,同时出现了肝功能紊乱。小块红斑越来越大,变成了自发性的瘀斑。他的皮肤变成黑紫色。紧接着他的瞳孔开始扩大。这是脑死亡

    的症状。他的大脑正在出血。”

    男孩的身体开始肿胀,皮肤下布满了血包。有些部位的皮肤与皮

    下组织几乎剥离。这发生在他接上呼吸机后的最终阶段。这是所谓

    的“第三间隙”。流血进入第一间隙,也就是进入肺部。第二间隙,胃部和肠道。第三间隙,皮肤和肌肉之间。皮肤开始鼓起,像包袋似

    的与肌肉分离。彼得·卡迪奈尔的皮肤下在大量出血。

    你越是琢磨高危病毒,就越会觉得它们不像寄生生物,而是越来

    越像猎食者。猎食者的特征之一就是会无声无息地潜行,有时候会埋

    伏很长时间,而后突然暴起袭击。大草原上,青草轻轻起伏,四下里

    只有刺槐树上非洲鸽在鸣唱,有节奏的叫声响彻一整个炎热的白天,既不变慢也不停歇。远方闪烁的热浪中,一群斑马正在吃草。突然,从草丛中闪出一个身影,一只狮子出现在斑马群里,咬住了其中一只

    的咽喉。斑马发出惨叫,叫声旋即被打断;猎食者和猎物,两只动物

    扭打成一团,跳舞似的旋转,直到腾起的尘土淹没了身影;第二天,骨骸上会爬满苍蝇。有些以人类为食的猎杀者已经在地球上存活了很

    久,比人类要久得多,它们的起源可以追溯至地球形成之时。它们中

    的一员捕杀并吞噬了一名人类,尤其是在非洲,这种事很容易会被推

    向时空的起点,于是披上了无比古老的感觉。

    彼得·卡迪奈尔的父母和姐姐望着他被某种无形的猎食者慢慢吞

    噬,震惊得无法思考。他们无法想象他的痛苦,也不能在他身旁安慰

    他。血液涌入第三间隙,他依然睁着瞳孔扩大的眼睛,眼球充血,视

    线呆滞而黑暗,犹如无底深渊。他们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他们,不知

    道他看见了什么,不知道那双睁大的眼睛背后在想什么、有什么感

    觉。接在头部的机器显示脑电波已是直线,脑电活动非常微弱,但直

    线偶尔会有一次颤动,像是他的脑海里还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他被摧

    毁的灵魂还剩下一些残片。

    他们必须决定是否关闭呼吸机。希尔佛斯坦医生对他们说:“还

    是别让他受苦了,因为他已经脑死亡。”

    “要是早点把他从蒙巴萨送过来就好了,”母亲说。

    “对不起,但那也没有什么用处。谁也救不了他,”希尔佛斯坦

    答道,“这个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吉恩戴着探进操作柜的橡胶手套,取出少量男孩的血清,滴进装

    着猴子活体细胞的三角瓶。要是彼得·卡迪奈尔的血液里存在什么东西,肯定会开始在猴子的细胞内繁殖。做完这些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约翰逊回家睡觉。

    接下来几天,约翰逊密切观察三角瓶,看猴子细胞有否变化。他

    发现细胞爆裂和死亡。它们感染了某种东西。卡迪奈尔毒株肯定是某

    种高危病原体:它大量屠杀细胞,而且速度极快。

    接下来一步是分离病毒。他从三角瓶中抽出少量液体,注射到三

    只恒河猴身上,用卡迪奈尔微生物感染它们。其中两只猴子死去,第

    三只陷入濒死休克,但不知怎的熬过去,活了下来。因此,卡迪奈尔

    病原体高度危险,能够快速复制,可以杀死猴子。“我很清楚,这肯

    定是马尔堡病毒,”约翰逊后来这么告诉我。

    他取出少量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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