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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100md.com 2020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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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睡莲写得很扎实,虽然侦讯环节的沉稳带来了些许瞌睡感,但真相部分确实是对观感的极大程度拔高,误导的设置处理能看得出不少巧思,不经意拉远读者对于此类诡计的猜测想象彰显着才华,而结尾的编排又展现出了地道的法式浪漫,你可能会感觉俗套,却一定又欣慰如此

    本书特色

    米歇尔`普西是法国人尽皆知的悬疑大师,从2013年开始,他连续7年跻身法国年度畅销作家榜。

    这本小说出版后,荣获了12项国际大奖,在年度同类型作品中脱颖而出,受到读者热烈追捧!

    全球54个版本持续热销,法语版销量突破70万册!《星期日泰晤士报》盛赞:“在现代犯罪小说中,这个结尾给人的震撼,超乎想象。”

    三个女人,三种人生。浓烈爱意之下隐藏的黑暗秘密,足以推毁一切。真实与幻象相互纠缠,正如那黑色睡莲,让人捉摸不定。

    内容简介

    一切都是假的,发生在吉维尼村庄的谋杀案却是真的。真实与幻象相互纠缠,正如那黑色睡莲,让人捉摸不定。 2010年5月,巴黎西部吉维尼小镇——著名画家莫奈故居的所在地,一场凶杀案串起了三个女人的命运。法奈特,一个极具艺术天分的十一岁女孩儿;斯特凡妮,小镇上的女教师,以及一位在暗处目睹一切的老妇人。她们三个有着共同的秘密,她们都梦想着能够离开吉维尼,这座美丽的村庄于她们而言犹如牢笼。然而,在5月的这一天,吉维尼这座牢笼为她们打开了大门,只为她们敞开。游戏规则很残酷:她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逃脱,其他两个都得死。

    目录

    第一幕

    印象第一天 2010年5月13日,吉维尼

    围观第二天 2010年5月14日,大麻磨坊

    以“你”相称第三天 2010年5月15日,维农医院

    推理第五天 2010年5月17日,吉维尼公墓

    葬礼第六天 2010年5月18日,大麻磨坊

    恐慌第八天 2010年5月20日,维农警局

    对峙第九天 2010年5月21日,罗伊大街

    感觉第十天 2010年5月22日,大麻磨坊

    沉积物第十一天 2010年5月23日,大麻磨坊

    顽抗第十二天 2010年5月24日,维农博物馆

    误入歧途第十三天 2010年5月25日,荨麻岛的路上

    结局

    第二幕

    真相第十三天 2010年5月25日,吉维尼草原

    离世第一天 2010年5月13日,大麻磨坊

    遗言第十三天 2010年5月25日,罗伊大街

    后续第十四天 2010年5月26日,大麻磨坊 银丝带

    《黑色睡莲》:对艺术与美的追求,对爱与自由的探讨

    在塞纳河谷的山坡上,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吉维尼小镇。这座小镇坐落在花丛之中,蓝天绿草、繁花清水,每年都吸引着大量的游客前往。它犹如一幅油画,里面有几近固化的千年不变的风景,以及穿梭流动却总也无法离开的人群。

    在这座小镇里,住着三个女人,一个十一岁的女孩,一个三十六岁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她们一生都生活在这里,又一生都梦想着逃离,但是每当她们想要离开的时候,似乎总会有死亡出现,阻拦她们的脚步。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斯特凡妮。

    这部小说就是《黑色睡莲》,小说以一个八十几岁老人的视角徐徐展开,以一场诡异的死亡作为开端,以一幅黑色睡莲的油画作为线索,讲述了四个男人与一只狗的死,以及一个女人一生的三次逃离。

    它是法国作家米歇尔·普西的大师级作品,是一部非常具有美感的小说。通篇渗透着对于艺术与美的欣赏与追求,以及对于爱与自由的诗意探讨 ......

    书名:黑色睡莲

    作者:【法】米歇尔·普西

    译者:刘天爽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4-01

    ISBN:9787540495091

    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授权亚马逊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目录

    CONTENTS

    第一幕 印象

    第一天 2010年5月13日 吉维尼 围观

    第二天 2010年5月14日 大麻磨坊 以“你”相称

    第三天 2010年5月15日 维农医院 推理

    第五天 2010年5月17日 吉维尼公墓 葬礼

    第六天 2010年5月18日 大麻磨坊 恐慌

    第八天 2010年5月20日 维农警局 对峙

    第九天 2010年5月21日 罗伊大街 感觉

    第十天 2010年5月22日 大麻磨坊 沉积物

    第十一天 2010年5月23日 大麻磨坊 顽抗

    第十二天 2010年5月24日 维农博物馆 误入歧途

    第十三天 2010年5月25日 荨麻岛的路上 结局

    第二幕 真相

    第十三天 2010年5月25日 吉维尼草原 离世

    第一天 2010年5月13日 大麻磨坊 遗言

    第十三天 2010年5月25日 罗伊大街 后续

    第十四天 2010年5月26日 大麻磨坊 银丝带

    为纪念

    雅克·吕卡

    “我们无法从莫奈的作品中看到真实的世界,却可以看到世界所呈现出来的样子。”

    ——《曙光》,F.罗伯特-肯普夫,1908

    “不!不!瞧啊,莫奈的作品中没有黑色!

    黑色不是一种颜色!”

    ——乔治·克列孟梭,在克洛德·莫奈的棺材旁

    《克洛德·莫奈》,米歇尔·德·德克尔,2009

    在接下来的篇章中,您会看到对吉维尼村最为精准的描述。

    以下这些地方都是真实存在的:博迪旅馆、埃普特河、大麻磨

    坊、吉维尼小学、圣-拉德贡德教堂、墓地、克洛德-莫奈大街、罗伊大街、荨麻岛。当然啦,还有粉红色的莫奈故居以及睡莲

    池。吉维尼村的周边环境也是真实存在的,如维农博物馆、鲁昂

    美术博物馆和科契尔小村。

    克洛德·莫奈的一生、他的画作和继承人的信息也是真实

    的。其他印象派画家的信息,特别是关于西奥多·罗宾逊和欧仁

    ·米雷的信息,也都是真实的。

    小说中提到的艺术品失窃案也是真实的社会新闻。

    至于其他,都是出于我的想象。

    有三个女人生活在同一座村庄。

    第一个女人很恶毒,第二个女人爱说谎,第三个女人很自

    私。

    她们的村庄有着像花园一样美丽的名字——吉维尼。

    第一个女人住在罗伊大街河边的一座磨坊里;第二个女人住

    在布朗什-奥修德-莫奈大街、吉维尼小学上方的一座复式公寓

    里;第三个女人住在水之城堡大街的妈妈家——那是一座墙皮都

    脱落了的小房子。

    她们的年龄各不相同,就是说她们根本不在同一个年龄段。

    第一个女人已经八十多岁了,是个寡妇——或者说,几乎是个寡

    妇了;第二个女人三十六岁,她从没背叛过自己的丈夫——至少

    目前来看,是这样的;第三个女人即将十一岁,学校里的所有男

    孩子都对她心存爱慕。第一个女人总是穿着一身黑衣裳,第二个

    女人会为自己的心上人化妆,第三个女人编着辫子,让辫子在风

    中飞扬。

    现在,您明白了吧,这三个女人完全不同。但是,她们之间

    却有着一个共同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秘

    密——她们三个都梦想着离开这里。是的,离开吉维尼,离开这

    座著名的小村庄。然而,单单是“吉维尼”这个名字,就吸引着

    无数人穿越整个世界,只为到这儿走上一会儿。

    您一定知道这是为什么,那就是出于对印象派画家的景仰。

    第一个女人,也就是最年长的那个,她拥有一幅漂亮的油

    画;第二个女人对艺术家非常感兴趣;第三个女人,也就是最年

    轻的那个,她喜欢画画,可以说,画得非常好。

    她们想离开吉维尼,这多奇怪呀!您不这样认为吗?这三个

    女人都认为吉维尼村就像一座监牢。一座安装着铁栅栏的美丽大

    花园,就是一家收容所的后花园,就是一种骗人的假象,就是一

    幅无法摘掉边框的油画。实际上,第三个女人,也就是最年轻的

    那个,她是在寻找爸爸;第二个女人在寻找心上人;第一个女

    人,也就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她知道另外两个女人的秘密。

    然而有一次,花园的铁栅栏敞开了,敞开了十三天,只敞开

    十三天。确切地说,是从2010年5月13日至5月25日。吉维尼的铁

    栅栏是为她们而敞开的,只为她们三个而敞开,这也恰恰是她们

    想要的。但是,游戏规则却很残酷,她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逃

    脱,其他两个都得死。事实也是如此。

    这十三天,就像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从她们的生命中溜走

    了,非常短暂,也非常残酷。第一天,这段“插曲”是由一起凶

    杀案而展开;最后一天,又由一起凶杀案而终结。奇怪的是,警

    察们只对第二个女人感兴趣,她是最漂亮的;第三个女人是最无

    辜的那个,只好独自一人展开调查;第一个女人,也就是最谨慎

    的那个,可以安静地监视着每一个人,她甚至会杀人!

    这一切持续了十三天。这是一场越狱的时间。

    有三个女人生活在同一座村庄。

    第三个女人是最有天赋的;第二个女人是最狡猾的;第一个

    女人是最果敢的。

    您觉得,她们当中谁会成功逃离呢?

    第三个女人,也就是最年轻的那个,她叫法奈特·莫雷勒;

    第二个女人叫斯特凡妮·迪潘;第一个女人,也就是年纪最大的

    那个,就是我。

    第一幕

    印象

    第一天

    2010年5月13日 吉维尼

    围观

    1

    清澈的河水被几缕细流染红,就像有人在河水里涮过毛笔上的颜

    料似的。

    “别过去,尼普顿!”

    这抹红色随着水流渐渐稀释,附着在河岸边疯长的青草上,依偎

    在杨树和柳树赭石色的根基上。一抹清透的渐变色……

    漂亮极了。

    只是,这抹红色并不是哪位画家在河水里清洗调色板时留下的,而是从热罗姆·毛赫瓦勒被砸破的头颅中流出来的血。破裂的头颅,惨不忍睹。鲜血从他头顶深深的创口中流出,他的脑袋浸在水里,被

    埃普特河水清洗得干干净净。

    我的德国牧羊犬跑了过去,在上面嗅了嗅。我又喊了一声,这次

    的语气更加坚定:

    “别过去,尼普顿,快回来!”

    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具尸体的。虽然现在才早上6点钟,但可能会

    有散步的人从这儿经过,或许是位画家,或许是位晨跑者,也可能是

    个捡蜗牛的人……总之,路人很快就会发现这具尸体的。

    我心里担心着,也就不再往前走了,站在原地,用身子抵住拐

    杖。前方的地面很泥泞,由于最近经常下雨,河岸都松动了。我都是

    八十四岁的人了,我可不想蹚这趟浑水。这是一条不到一米宽的不知

    名的小河,一半的水流曾经用来灌溉莫奈的花园。但现在不同了,这

    里修建了一条暗渠,用来灌溉睡莲的池塘。

    “走啊,尼普顿,往前走。”

    我举起拐杖,不让它在热罗姆·毛赫瓦勒灰色外衣上敞开的窟窿

    里闻来闻去——这是他的第二处伤口,正中心脏!

    “走啊!别待在那里。”

    我又看了一眼河岸对面的洗衣池,随后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去。

    洗衣池被修缮一新,真的无可挑剔。那些长势特别茂盛的树木都被齐

    根砍倒了,堤岸上寸草不生。我想说的是,每天都会有几千名游客从

    这条小路上经过,或许也会有一个坐着轮椅的残疾人、一个拄着拐杖

    的老年人经过这里——我说的正是我自己啊!

    “来吧,过来,尼普顿。”

    我又往远处走了走,只见埃普特河分流成两支,被堤坝和瀑布环

    绕了起来。河的另一端,我想那便是莫奈的花园、睡莲、日本桥和温

    室大棚了……说来也巧,我是1926年在这里出生的,正是克洛德·莫

    奈去世的那一年。莫奈去世后的许多年间,大约有五十年吧,这个花

    园已经被人关闭、遗忘、废弃掉了。如今却时来运转,每年都有几万

    个日本人、美国人、俄国人和澳大利亚人穿越半个地球,只为到吉维

    尼逛一逛。莫奈的花园成了他们的神庙、麦加圣地和大教堂……成千

    上万的“朝圣者”很快就要到来了。

    我看了一下表,6点02分。还要再等几个小时。

    我继续向前走去。

    在杨树和巨大的蜂斗菜之间,克洛德·莫奈的雕像不怀好意地盯

    着我,像是一个脾气暴躁的邻居。他的下巴被胡须遮盖,一顶帽子挡

    住了脸,隐约像是一顶草帽。象牙底座上记载着,这座半身雕像落成

    于2007年。矗立在旁边的小木板上注释着,这位艺术大师是在守护着

    这片“草原”——守护着他的家园!田野从小河延伸到埃普特河,再

    从埃普特河延伸到塞纳河,一排排白杨树装点护卫着山丘,重峦叠

    嶂,绵延起伏。远远望去,就像微风中一片片柔柔的波浪。他曾经画

    过这些奇妙的地方。莫奈的手笔堪称点石成金……一经成画,便会成

    为流传百世的经典!

    没错,虽然现在才早上6点钟,但这个地方同样会让人浮想联翩。

    我看着前方圣洁的地平线,那片由麦田、玉米田和丽春花构成的地平

    线。但是我不想骗您,实际上,莫奈的草原几乎整天都被人当作停车

    场。确切地说,这里有四个停车场。这四个停车场并排围绕在一条柏

    油马路的上端,酷似一朵“沥青睡莲”——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

    么不敢说的。我亲眼见证了这里的景致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莫奈的

    花园不过是一家大型超市的点缀罢了!

    尼普顿跟着我走了几步,随后就向前方奔跑起来。它穿过停车

    场,在一个木栅栏上撒了泡尿,又继续向田野里、埃普特河与塞纳河

    交界的地方跑去。这片夹在两条河流之间的田野,被人们莫名地称作

    “荨麻岛”。

    我叹了口气,继续前行。都这把年纪了,我可追不上它。眼看它

    越跑越远,忽而又跑了回来,就像故意在捉弄我似的。我迟疑了一

    下,没有叫住它。时间还早,它再一次消失在麦田里。尼普顿很喜欢

    这样在田野里跑来跑去,它落下我一百多米!吉维尼的所有居民都认

    识这条狗,但是我想,知道狗主人是谁的,恐怕并不多。

    我沿着停车场,向大麻磨坊的方向走了过去,我的家就住在那

    里。我是想赶在人群到来之前回到家中。从远处看,大麻磨坊是莫奈

    花园附近最美丽的建筑,它也是河边的唯一一座建筑。但是自他们把

    这片草原改造成停车场之后,我就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笼中等死的困

    兽。每天都有许多好奇的人到大麻磨坊这里参观、游览、拍照。小河

    上有四座将停车场连接到村庄的小桥,其中一座,就在我家门前的小

    河上方。每天18点之前,我就像被人群包围了起来。随后,整个村庄

    像是熄了灯似的,整片草原如同一棵棵柳树,肃穆寂静。此时,克洛

    德·莫奈的铜像又能重新睁开眼睛,他也无须在那沾满碳氢化合物的

    胡须中喘息了。

    前方,微风吹起层层绿色的水波,绿波中夹杂着丽春花瓣的红。

    如果有人沿着埃普特河,从正面欣赏这里的景象,那他一定会觉得这

    是一幅印象派画作:太阳冉冉升起,万物的色彩都与太阳的橘黄色光

    芒交相辉映,只是在这和谐之中还夹杂着一丝哀伤,那是背景中一个

    黑色的圆点。

    那是一个衣着暗淡的老人,便是我!

    我就像一笔微妙的悲伤色调。

    我仍然在呼喊着:

    “尼普顿!”

    我站在那儿,待了很久,细细品味着这稍纵即逝的宁静。也不知

    过了多久,至少有好几分钟吧,一位晨练者跑了过来。他从我面前经

    过,耳朵里塞着MP3耳机,穿着T恤衫、篮球鞋。他的出现,像是给草

    原带来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他是今天第一个扰乱这画面的人,其他的

    人很快便会接踵而至。我向他点头致意,他也向我点了点头,从耳机

    中传来的一阵蝉鸣般的窸窣声渐行渐远。看着他向莫奈半身像、水坝

    和小瀑布的方向转了个弯,我就猜想他还会沿着小河跑回来的。他小

    心翼翼,生怕路边的泥水溅到自己身上。

    我坐在长椅上,静候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那不可避免的一

    切。

    在此之前,草原的停车场上一辆车都没有。忽然,一辆警车驶到

    罗伊公路的旁边,停在了洗衣池和我的磨坊之间,距离热罗姆·毛赫

    瓦勒的尸体只有二十步远。

    我站起身来。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招呼一声尼普顿,却叹了口气。毕竟,它是认

    识路的,大麻磨坊就在旁边。我又看了一眼走下警车的警察,然后向

    远处走去。我回到家中,透过磨坊塔楼四楼的窗子,可以更加清晰地

    看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并且,这样观察也更加隐蔽。

    2

    洛朗斯·塞内纳克警官在尸体周围画出一圈几米长的界线,并将

    一条长长的橘黄色警戒带挂在河流上方的树枝上。

    犯罪现场的气氛异常紧张,请相信这些警察一定会仔细调查一番

    的。维农警局的电话铃一响,塞内纳克便与其他三个同事风风火火地

    赶了过来。想到这点,塞内纳克便也感到心安了许多。警察卢韦尔现

    在的首要任务,是将小河旁边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疏散开来。让人不

    可思议的是,在警车穿过空旷村庄的短短几分钟时间里,似乎所有的

    村民都向案发地点聚集了过来。这确实是一桩凶杀案,这一点即使没

    有在图卢兹警校学过三年的专业知识,也可以判断出来。塞内纳克重

    新观察了一下死者心脏处的伤口、开花的脑袋以及水中的头颅。莫利

    警官是维农警局最资深的技术专家了,这会儿,他正小心翼翼地测量

    着在尸体前方草地上留下的脚印,并用速凝水泥对脚印进行塑模。塞

    内纳克要求他在尸检之前,先把周边泥地上的信息记录下来。人已经

    死了,谁也救不活他了,也就是常说的那句话:人死不能复生。因此

    在拍照和塑模取证之前,绝对不能破坏犯罪现场。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警官上了桥,吹了声口哨。几个吉维尼村民

    立马散开,让他从这里过去。塞内纳克把他派到吉维尼村,是让他拿

    着死者的照片从村头跑到村尾,以获取第一手资料,也就是说,确认

    死者的身份。虽说维农警局的塞内纳克警官上任不久,但他很快就了

    解到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警官的一些特点:工作勤恳,执行力强;做

    事有条理;细心谨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很理想的助手。

    贝纳韦德警官或许缺少了那么一点儿主见……塞内纳克觉得他腼腆有

    余,魄力不足。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警察,他特别忠诚于自己的职

    业。而实际上,贝纳韦德警官却觉得他的上司——刚从图卢兹警校毕

    业的洛朗斯·塞内纳克——是一个有点儿“另类”的警察……虽然塞

    内纳克被任命为维农警局的局长已经四个月了,但他至今都没有获得

    警衔。他想,人们真的可以信任这样一位来自塞纳河北方,年龄还不

    到三十岁,无论跟乞丐说话还是跟同事聊天都夹杂着一口北方口音,勘查犯罪现场时总是带着一种玩世不恭态度的人吗?

    至少目前还无法确定这桩命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塞内纳克心

    想。这里的村民实在是太紧张了……不仅仅警局的人紧张,似乎到处

    都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维农这里更是如此!明明是巴黎的郊区,却

    偏说自己是诺曼底人。他了解地图上的行政区划,巴黎大区的边界一

    直延伸到吉维尼,距离河水主流的另一端只有几百米。但是只要来到

    这里,你就算是一个诺曼底人了,而不是巴黎人。人们坚持要这样划

    分,多少有点儿附庸风雅的意思。有人曾严肃地对他说,在历史的长

    河中,死在埃普特河——这条国界线、这条流在法国和盎格鲁-诺曼底

    王国之间的小河里的人,比死在默兹河和莱茵河上的人还要多……

    这群笨蛋!

    “警官……”

    “叫我洛朗斯,笨蛋……我不是说过了吗……”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愣了一下。在卢韦尔、莫利警官、十五个围

    观群众和一具浸泡在自己血泊中的尸体面前,塞内纳克警官居然这样

    说话,这可真是个改口用“你”来称呼彼此的好时机。

    “呃,是,呃,好的,老大……我觉得应该按照线索继续追

    查……”辨认死者的身份并不难,这里的所有村民都认得他。看来他

    的人缘还不错。他叫热罗姆·毛赫瓦勒,是一位著名的眼科医生,他

    的诊所就在巴黎第十六大区的普律东大街。他住在莫奈大街71号,那

    是全村最漂亮的一幢房子。

    “他住在……”塞内纳克警官喃喃地说道。

    西勒维奥闷闷不乐。他耷拉着脸,看那架势,就像要把他送到俄

    国前线去服兵役,调到北方当公务员,送到诺曼底当警察似的……看

    到他这副样子,倒把塞内纳克警官逗笑了——应该摆脸色的人是他,而不是他的助手啊。

    “好啦,西勒维奥,”塞内纳克警官说道,“这可是个好差事。

    现在没有必要紧张兮兮的了。我们一会儿把死者的资料补充完

    整……”

    塞内纳克警官摘下了橘黄色的警戒带。

    “鲁多,脚印勘测得怎么样了?可以不穿鞋套进去了吗?”

    鲁多维克·莫利说可以。塞内纳克警官就踏进了河岸边的泥地。

    鲁多维克·莫利带着各式各样的石灰模具离开了。塞内纳克用一只手

    紧紧抓住离他最近的一根白蜡树的树枝,另一只手指了指那具毫无生

    机的尸体。

    “过来,西勒维奥。你看,你不觉得凶手的作案手法很特别

    吗?”

    贝纳韦德走了过去。卢韦尔和莫利也转过身来,就像接受上司的

    录取考试一样。

    “小伙子们,你们看看死者身上的伤口,凶器直接刺穿外衣!显

    然,毛赫瓦勒是被利器所杀。尖刀,或是尖刀之类的东西,直接刺穿

    心脏,血都凝固了。就算法医不来检测,我们也能推断出,这便是他

    的死因。只是,如果我们仔细看看泥地上留下的痕迹就会发现,尸体

    是被拖行了几米远后放到水边的。凶手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他

    为什么要搬动尸体呢?随后,凶手举起一块石头,或是石头一般大小

    的重物,砸破了死者的头顶和太阳穴。这又如何解释呢?”

    卢韦尔怯怯地举起了手。

    “或许是因为毛赫瓦勒当时没有死?”

    “哎哟,”塞内纳克唱歌似的说道,“从尸体伤口的大小来看,我觉得不太可能……如果当时毛赫瓦勒还活着的话,那凶手为什么不

    在他的胸口上再捅一刀?干吗要把他转移到河边,再砸烂他的头

    颅?”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什么都没说。鲁多维克·莫利观察了一下案

    发现场。小河边有一块石头,足球大小,上面沾满了血迹。他已经在

    这块石头上提取了所有可能获取的信息。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因为附近正好有一块石头,他便随手举起,当作凶器……”

    塞内纳克警官目光闪烁。

    “鲁多,这点我可不敢苟同。小伙子们,好好看看犯罪现场吧,还有更加离奇的呢。请看这条小河,在方圆二十米的范围内,你们都

    能看到什么?”

    贝纳韦德警官和其他两名警察都沿着河岸看了起来,他们都不知

    道塞内纳克到底想要说什么。

    “河岸边再没有其他的石头了!”塞内纳克得意扬扬地说道,“整个河岸边,连第二块石头都找不到。如果我们再近距离观察一下

    这块石头的话,就会发现,毫无疑问,刚才这块石头也是从别处带过

    来的。这块石头上没沾一点儿干泥土,就连石头下压着的泥土也是新

    鲜的……这块从天而降的石头到底是个什么鬼?如果说是凶手把它带

    到这里来的,那可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卢韦尔警官试着把吉维尼的村民疏散到小河右岸,让他们站到村

    边的小桥前。人群似乎并没有打扰到塞内纳克。

    “小伙子们,”塞内纳克继续说道,“我们可不可以做出如下假

    设:热罗姆·毛赫瓦勒在路上被人用尖刀刺杀,对他来说,这无疑是

    致命的一击。随后,凶手把他径直拖到了河边,又将他向前拖行了六

    米。凶手是一个完美主义者,随后,他在周围找了一块石头,一块差

    不多二十公斤重的石头,他把石头带了回来,砸烂了毛赫瓦勒的头

    颅……这还没完……请注意尸体在河水中的位置:他的脑袋几乎整个

    淹没在水中。你们觉得这个姿势正常吗?”

    “警官,您刚刚已经说过了,”莫利回答道,他的语气中带着些

    许不快,“凶手在水边用石头砸烂了毛赫瓦勒的脑袋,随后,尸体滚

    落到了河里……”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偶然,”塞内纳克警官打趣地说道,“在毛

    赫瓦勒的脑袋上击打一下,他的脑袋就沉入了水底……不,小伙子

    们,我敢和你们打赌,请你们举起石头,去砸一下毛赫瓦勒的脑袋试

    试。石头就在那儿,在河岸上呢。尸体的脑袋能够沉入水底的概率不

    足千分之一,他的脑袋整整沉入水底十厘米深……先生们,我觉得答

    案非常简单,凶手将被害人杀死了三次:第一次将他捅死;第二次砸

    烂他的脑袋;第三次把他拖到水里淹死……”

    他的嘴角浮起一抹苦笑。

    “我们必须找到杀人动机。杀人者是个偏执狂,他对热罗姆·毛

    赫瓦勒恨之入骨。”

    洛朗斯·塞内纳克微笑着转向西勒维奥·贝纳韦德。

    “把一个人杀死三次,这对我们的视觉冲击实在是太震撼了。但

    是至少,总比凶手一次杀死三个不同的人要好吧,是不是?”

    塞内纳克向越来越拘谨的贝纳韦德警官眨了眨眼。

    “我可不想在村里制造恐怖气氛,”他继续说道,“但是我要

    说,犯罪现场出现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是

    一个刻意安排的结果,所有的情节都像是被人事先设计好的。似乎所

    有细节都是有意选择的结果。凶手有意选择了这个地点——吉维尼。

    还有事情发展的全部进程:尖刀、石头和溺亡……”

    “是复仇吗?”贝纳韦德问道,“是一种仪式吗?您是这样认为

    的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塞内纳克回答道,“我们等着瞧吧……从

    目前来看,这点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点对凶手来

    说却是有意义的……”

    卢韦尔无精打采地推开桥上看热闹的人群。西勒维奥·贝纳韦德

    一直沉默着,思索着,似乎正在对塞内纳克刚才的一箩筐话语进行筛

    选,从他那富有启发性的、打趣的话语中筛选一番。

    突然,从草原的杨树林中冒出一个棕色的身影,从橘黄色的警戒

    带底下钻了进来,踩在河岸的泥浆上。莫利警官伸手想抓住它,但是

    没抓到。是一只德国牧羊犬!

    这只狗狗好像很兴奋,在塞内纳克的牛仔裤上蹭来蹭去。

    “瞧啊,我们的第一位目击证人来了……”警官说道。

    他转身向桥上的吉维尼人问道:

    “有认识这条狗的吗?”

    “我认识。”一位老者回答道。他穿着画师制服,一条天鹅绒裤

    子和一件粗呢马甲。“它叫尼普顿,是我们村里的狗。我们这里的所

    有村民都见过它。它总是追着村里的小朋友们跑。也会追着游客跑。

    可以这样说,它是我们村风景的一部分……”

    “过来,小胖胖。”塞内纳克蹲了下来,蹲到和尼普顿一样的高

    度,“那么,你是第一位目击证人喽?请告诉我,你见没见过凶手?

    你认识凶手吗?你等会儿过来做一下证吧。我现在还有工作要做。”

    警官折下一根柳条,把它扔出几米远。尼普顿立刻朝柳枝的方向

    奔跑过去。它跑向远方,又折返了回来。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惊讶地

    看着他的上司在和狗狗玩耍。

    最终,塞内纳克直起身来,仔仔细细地查看着四周。他观察了好

    一会儿:洗衣池就在小河的对面,是用砖头和胶泥砌成的;小桥在河

    流的上方,小桥后面是一座奇妙的不规则建筑,木筋墙壁,四层楼,呈塔状,可以看清刻在墙壁上的文字——大麻磨坊。任何细节都不能

    遗漏,他开动起大脑,快速地记录着,他要把所有能想到的目击证人

    都想一遍,这起谋杀案很有可能发生在今天早上6点钟。

    “米歇尔,你去把人群疏散开。鲁多,把胶皮手套给我,我去看

    看这位眼科医生的衣服口袋里都有什么,如果你不想搬动尸体的话,就别沾湿了脚。”

    塞内纳克甩掉篮球鞋,脱掉袜子,将牛仔裤挽到了小腿的位置。

    他戴上莫利递给他的手套,光着脚走进了河水里。他左手扶着毛赫瓦

    勒的尸体保持着身体平衡,右手在他的上衣兜里翻了翻。他翻出一个

    皮钱包,把它交给贝纳韦德。他的助手打开钱包,查看了一下里面的

    证件。

    没错,死者正是热罗姆·毛赫瓦勒。

    塞内纳克继续在死者的口袋里翻动着。手绢、车钥匙。这一切动

    作都是塞内纳克戴着手套完成的,最后,他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透明

    的口袋里。

    “妈的。这是什么……”

    塞内纳克费力地从尸体外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卡片,他低头

    看了看,这只是一张普通的明信片。上面的图案是莫奈的睡莲,蓝色

    的图案,和市面上的几百万张印刷品没什么两样。塞内纳克将明信片

    翻转过来。

    明信片上的文字很简练,用印刷体写着:“十一岁。生日快

    乐。”

    就在这些文字的下方,有一小块纸是从别处剪下来又粘贴到明信

    片上的,上面只有八个字:“我赞同将做梦立罪。”

    “妈的……”

    突然,河水像两只铁脚铐似的冻僵了塞内纳克警官的脚踝。对

    面,看热闹的人群挤在诺曼底洗衣池旁,像在等公交车似的。塞内纳

    克向他们喊道:

    “毛赫瓦勒有孩子吗?十一岁的孩子?”

    穿天鹅绒裤子和粗呢马甲的老头儿又是第一个回答:

    “没有,警官先生。肯定没有!”

    “妈的……”

    塞内纳克将明信片递到贝纳韦德的手中。他抬起头,观察着周围

    的一切:洗衣池、小桥、磨坊、刚刚苏醒的吉维尼村庄、稍远处的莫

    奈的花园、草原和杨树林。

    枝繁叶茂的山丘上方悬挂着云朵。

    我赞同将做梦立罪。

    这八个字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突然坚定地认为,在这张印象派的明信片中,一定有什么地方

    不对。

    3

    我从大麻磨坊的塔楼顶层看到了警察。那个穿着牛仔裤的,便是

    他们的老大,他还下了河;其他三个警察站在岸边,周围都是傻乎乎

    的围观者。现在已经有三十多个人了,他们就像看戏似的,一直站在

    那里,每一幕好戏都不想错过,这里简直就是个露天剧场。确切地

    说,是个河岸剧场。

    我暗自笑了笑。真愚蠢,您不觉得他们这样自娱自乐的方式很愚

    蠢吗?那站在阳台上的我呢?我就不比那些看热闹的人愚蠢吗?相信

    我,我这里可是个最佳观看点。我能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

    我迟疑了一下。刚刚的暗自发笑,也是因为迟疑。感觉有点紧张

    兮兮的。

    我该怎么做呢?

    警察们从白色的警车里拿出一个大塑料袋,可能是想把尸体装进

    去。有一个问题依然萦绕在我的脑际:我该怎么做呢?我该去见警察

    吗?我该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维农警局的警察吗?

    警察能相信我这个老疯子的话吗?安静地等待是不是最佳的选择

    呢?再等几天,就几天。我要像一只黑老鼠一样静观其变,看看事态

    会怎样发展。然后,我得跟热罗姆·毛赫瓦勒的老婆帕特里夏聊聊。

    没错,我要和她聊聊。

    但是,如果去跟警察讲,我的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在楼下的小河边,三个警察弯着腰,正在将热罗姆·毛赫瓦勒的

    尸体拖进口袋。那具尸体就像一块刚刚解冻的肥肉,还滴滴答答地淌

    着血。这些可怜的警察啊,他们可真是不容易。他们就像在打鱼似

    的,刚刚捞上一条“大鱼”。另一位警察一直待在水里,看着他们忙

    活。从我的塔楼阳台,甚至可以看到他在捧腹大笑。是的,据我观

    察,他至少是露出了笑容。

    说到底,或许我真的是在白伤脑筋。如果我跟帕特里夏说了,那

    么所有的人就都会知道这件事,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尤其是警察。

    这个寡妇话很多……而我呢,我目前还不是寡妇,至少不完全算是寡

    妇。

    我闭上眼睛,或许过了一分钟,只有一分钟。

    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不,我不能跟警察说!我要像来去无踪的黑老鼠一样将自己隐藏

    起来。至少在这几天,我决定这么做。总之,如果警察想找我的话,他们肯定能找到。我都这把年纪了,我又逃不掉。他们只要跟着尼普

    顿就可以……我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的狗,它就趴在距离警察几十米

    远的地方,趴在蕨菜地里。它也是连一幕好戏都没有错过。

    是的,就这么决定了。我会再等几天,至少,在没有尼普顿的日

    子里,我会保持沉默。这样做才算是中规中矩,对不对?我想这是应

    当把握的最起码的分寸。然后,我可以灵活地选择一个好的时机,伺

    机而动,随机应变……我看过一本相当不可思议的侦探小说,那个故

    事发生在英国的一个庄园,或是庄园之类的地方。整个故事都是通过

    一只猫的视角来讲述的。是的,您没看错,是一只猫。猫是整个案件

    的目击者,但却没人注意过它。猫用自己的方式展开了调查!它倾听

    着、观察着、搜寻着。那本小说的结局也让人大跌眼镜:猫便是杀人

    犯!好啦,我可不想扫了您的兴致,在这里我就不剧透啦。如果您有

    兴趣的话,就自己读读这本书吧……我说起这本书,只是为了让您了

    解我接下来想要做什么:在我的小城堡里,做一个无懈可击的目击

    者,就像庄园里的那只猫一样。

    我再一次把头转向了河边。

    毛赫瓦勒的尸体已经被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里,几乎不见了踪影。

    就像一只吃饱了的大蟒蛇,只有头颅的顶部,从没有拉紧的塑料袋拉

    链处露了出来。河岸上的三个警察看起来都气喘吁吁的。从塔楼高处

    看,我觉得他们似乎只是等着老大的一个指令,便可掏出烟来。

    第二天

    2010年5月14日 大麻磨坊

    以“你”相称

    4

    有关医院的所有资料都让我感到厌烦。我将五颜六色的印刷品一

    股脑儿地堆在大厅的桌子上——诊断书、医疗保险证、结婚证、房产

    证以及考试证书。我将它们通通丢进了一个牛皮纸袋里。去医院只要

    几个证件,其他的并不需要。我称了称重量,我想把它们通通寄到维

    农邮局去。我将那些没有用的证件裹到一件白色衬衫里。我没能把所

    有的表格都填满,也不是所有的表格都能看得懂,我得去问问护士怎

    么填。护士们现在都认识我了,昨天,整个下午和大半个夜晚,我都

    待在医院里。

    待在126病房的我,已经算是半个寡妇了——我的丈夫快要不行

    了。医生和护士们宽慰着我,尽说些谎话。

    我的丈夫没救了!这个我很清楚。如果他们知道我对此真的无所

    谓,那可就好了!

    让一切都快点儿结束吧,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出门前,我径直走到房门左侧镶着金色鳞片的镜子跟前,看了看

    自己苍老的、皱巴巴的、冷冰冰的脸,真是死气沉沉。我在辫子周围

    扎起一条长长的黑围巾,几乎把自己打扮成了伊朗女子的模样。在伊

    朗,老年人只有躲在围巾里的份儿,她们可不受人待见。是这样的。

    在吉维尼也是如此。可以说,在吉维尼这个光线与色彩交织的城镇,情况要更糟。老年人就应当躲在阴影里、黑暗里、深夜里,大家对这

    些无用之人视而不见。等这些老太太一死,人们很快就会将她们遗

    忘。

    我不是正处于这种境遇之中吗?!

    在走下塔楼的楼梯之前,我又转身看了看。在吉维尼,大家习惯

    把这座塔楼称为“大麻磨坊”——那是我的城堡塔楼。我不禁提醒自

    己不要再拖延下去了,同时,我也暗骂自己愚蠢。再也不会有人到这

    里来了,再也不会有人到这里来了,再也不会了。此时,任何一个放

    错位置的东西,都会使我心神不宁。做事的时候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

    心烦意乱,电视里经常这样说。比如听到敲门声,其他人都不会觉得

    厌烦,但却会让我心烦不已。

    在那个最昏暗的角落里,有一个细节让我很是不快:与房梁的位

    置相比,我觉得这幅画有点儿歪了。我慢慢地走过客厅,托着画的右

    下角,将它轻轻扶正。

    睡莲啊。

    黑色睡莲。

    我将这幅画挂到了一个精准的位置上,这样一来,任何人透过任

    何一扇窗子都不会发现它,只能从大麻磨坊的诺曼底式小塔楼的四楼

    看到它。

    那是我的洞穴……

    我将这幅画挂在光线最暗的角落,可以说,挂在了一个“死

    角”。屋内昏暗的光线使灰暗水面上的深色斑点显得更加阴森。

    悼亡之花。

    从未有人画过如此哀伤的花朵。

    我吃力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走出屋子。尼普顿正在磨坊的院子

    里等着我呢。还没等它扑到我的裙子上,我就用拐杖把它轰开了:狗

    狗不会明白,我的身体越来越难以保持平衡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锁

    好三道锁,把钥匙串丢进口袋,确认三道锁都锁好了。

    我终于转过身子。磨坊院子里的大樱桃树散尽了最后的繁华,它

    似乎是一棵百年古树了,它应该认识莫奈吧。在吉维尼,樱桃树非常

    讨人喜欢。在美国艺术博物馆的停车场旁边就种着一排樱桃树,一年

    来,那里已经变成印象派博物馆了。我听说那是日本的樱桃树,树木

    非常娇小,就像袖珍的一样。我觉得这些从外乡引进的树种有点儿奇

    怪,在我们村,这种树并不多。那您还想怎样,事实就是如此啊。美

    国游客似乎很喜欢春天樱桃树上绽放出的粉红色花朵。如果有人问我

    对这一现象怎么看,我就会说,停车场和车顶上都覆盖着一层粉红色

    的花瓣,如同芭比娃娃的世界一般。可是时至今日,从来没人问过

    我。

    我将信封抓在胸前,以免被尼普顿咬坏。我艰难地走到哥伦比亚

    大街上,慢慢悠悠地向前走着,在一家旅店的常春藤门廊的阴凉处喘

    息了一下。发往维农的大客车需要再过两个小时才能到。我有的是时

    间,所有的时间我都可以扮演小黑鼠。

    我转到了克洛德-莫奈大街。蜀葵和鸢尾像绊脚草似的,整齐地开

    放在柏油马路边,沿着石阶的正面绽放着。这是吉维尼最大的特色

    了。我继续以八十岁老人的步伐缓慢地前行着,与往常一样,尼普顿

    已经落得我老远了。最后,我终于走到了博迪旅馆。在吉维尼著名建

    筑物的玻璃窗上,几乎都张贴着展览、画廊或节日的海报。窗子的大

    小正好就如海报那么大。说来也怪,看到这点,我时常暗自思索这是

    否是个巧合,是不是有人故意把所有的海报都做成了玻璃窗的大小,或者,是不是博迪旅馆的建筑师在19世纪的时候就先知先觉,在设计

    窗子的时候,他就预见到未来的海报会是这般大小了?

    但是我觉得,您才不会对这样的谜团感兴趣呢……对面的桌子旁

    坐着几十位游客,他们坐在绿色的铁椅上,躲在橘黄色的太阳伞下,体会着一个世纪前成群结队来到这家旅馆的美国画家的心境。想到这

    儿,我倒也觉得有些纳闷儿了:19世纪,美国画家来到吉维尼,来到

    这座微不足道的诺曼底村庄,寻求的是一份宁静和专注;而如今,吉

    维尼的情形却截然相反。我实在不明白,今天的吉维尼到底怎么了。

    我坐到一张空桌旁,点了一杯黑咖啡。给我送咖啡的是一个新服

    务生,她是一个暑期工,穿着一条短裙和一件印象派小背心,后背上

    还印着一朵淡紫色的睡莲。

    把淡紫色的睡莲印在身后,也算是个奇葩,您说是不是?

    这些年来,我将吉维尼的变化都看在了眼里。有时候,我觉得它

    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型的游乐场。确切地说,是一个印象派公园。我

    想,是他们创造了“印象派”这个概念!我叹息着,像是一个喃喃自

    语、不断抱怨、搞不清状况的老毒妇。我仔细看了看周围喧嚣的人

    群:一对儿情侣用四只手正捧着一本绿皮的旅行指南在看;三个不到

    五岁的小孩儿正在沙砾地上打闹,此时他们的父母势必在想,干吗要

    把这些小鬼头带到一个跳着癞蛤蟆的池塘,还不如带他们去游泳池

    呢;一位神情黯淡的美国妇人正在一家好莱坞式的法国餐馆点一杯比

    利时咖啡。

    大家都在。

    又有两个人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与我相隔三张桌,距离我有十

    五米远。当然啦,我能认出他们,我在磨坊窗子的窗帘后面见过他

    们。那正是下到水里、站在热罗姆·毛赫瓦勒尸体旁边的警官和他那

    有些腼腆的助手。

    当然啦,他们正在看着另一个方向,看着那个小服务生。他们根

    本没朝我这只老黑鼠的方向瞥一眼。

    5

    透过塞内纳克警官的太阳镜,博迪旅馆的正面犹如染上了一层墨

    汁,酷似“美丽年代”[1]时的景象;漂亮的服务生在过道上走来走

    去,一双大长腿晒成了古铜色,像烤得金黄的羊角面包一般。

    “好的,西勒维奥。你代我负责小河沿岸的排查工作。当然,所

    有物证资料都送到检验室了,脚印、石头、毛赫瓦勒的尸体……但是

    或许我们还遗漏了点儿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洗衣池、树木或者小

    桥。你再跑一趟,再去案发现场勘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目击证

    人。我呢,就没的选啦,看来我得拜访一下那个寡妇帕特里夏·毛赫

    瓦勒了……你能再跟我简单说说这个热罗姆·毛赫瓦勒吗?”

    “好的,洛……呃,老大。”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个文件夹。塞内纳克的

    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个女服务生。

    “您点好了吗?茴香千层糕?白葡萄酒?”

    “呃,没有,没有。我还什么都没点呢。”

    “咖啡也没点吗?”

    “没有,没有。您别介意……”

    贝纳韦德支支吾吾地说道。

    “好吧,帮我来一杯茶……”

    洛朗斯·塞内纳克果断地举起手。

    “小姐,来一杯茶和一杯白葡萄酒。我还想要一杯盖亚克,您这

    儿有吗?”

    他转向助手。

    “对我用‘你’相称就那么难吗,西勒维奥?我跟你有什么不

    同,我比你大七岁还是十岁?我们是平级!并不是因为这四个月来我

    接管了维农警局,你就一定要称我为‘您’。在南方地区,新警员都

    称警官为‘你’。”

    “可是在北方,却要等一阵子……我会习惯的,老大。您瞧,很

    快就会习惯的……”

    “你说得当然没错。也许还有人说我要入乡随俗呢……虽然,他

    妈的,我的助手叫我‘老大’,听上去怪怪的。”

    西勒维奥掰弄着手指,似乎在犹豫着应当怎样回应他的上司。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要说,这可不是南北差异的问题。给您

    举个例子吧,我父亲现在已经退休了,他在葡萄牙和法国之间奔波了

    一辈子,为那些比他还年轻的老板建房子,老板称他为‘你’,可他

    却要称呼老板为‘您’。我也不知道这个比喻恰不恰当,在我看来,这就是白领和蓝领之间的差别,是精致地修过指甲的人与满手机油的

    人之间的差别,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洛朗斯·塞内纳克张开双臂,理了理他那灰色T恤衫外面的皮夹

    克。

    “西勒维奥,这里有白领吗?我俩都是刑侦人员,妈个蛋

    的……”

    他爽朗地笑了。

    “总之,正如你所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总会习惯用‘你’称

    呼我的……这样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我也没辙,我很欣赏你这位

    葡萄牙后裔的谦逊。好啦,言归正传,说说这个毛赫瓦勒是怎么回

    事。”

    西勒维奥低下头,认真读起了工作笔记。

    “热罗姆·毛赫瓦勒是当地一个村庄的村民,现在,这个村庄已

    经修好了公路。早先他住在吉维尼,但是当他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

    候,他的家就搬到了巴黎。毛赫瓦勒的父亲是个全科医生,但他却没

    什么钱。热罗姆·毛赫瓦勒结婚很早,娶了一个叫帕特里夏·谢隆的

    女子。当年他们还都不到二十五岁。接下来,他就很成功了。小热罗

    姆学了医,眼科专业,他先是跟五位同事在阿涅尔合伙开了一家诊

    所,后来,在毛赫瓦勒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就用父亲的积蓄在巴黎

    第十六大区开了一家独立的眼科诊所。看来,他的生意还是不错的。

    据我了解,他是一位白内障专家,所以呢,他的顾客年纪都比较大。

    十年前,他回到了故乡,买下了吉维尼一幢最漂亮的房子,就在博迪

    旅馆和教堂之间……”

    “他没有孩子吗?”

    女服务生把他们点好的饮品放下,走开了。没等助手回答,塞内

    纳克抢先说道:

    “哟,这妹子挺漂亮啊!裙子底下那两只金色的方向盘可真漂亮

    啊!”

    贝纳韦德警官不知如何应对,到底是应该附和唏嘘呢,还是应该

    尴尬地微笑?

    “是的……啊不……哎哟,我想说的是毛赫瓦勒家的事,他们从

    没有过孩子。”

    “好吧……那仇家呢?”

    “作为一个名人,毛赫瓦勒的生活算是很低调的了。他远离政

    治,在他的诊所里也没有类似责任制之类的东西……他的朋友也不

    多……相反,他有……”

    塞内纳克突然转过身去。

    “嘿!你好啊……”

    贝纳韦德感觉到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钻到了桌子底下,这次他真

    的深深地吸了口凉气。塞内纳克伸出手去,尼普顿过来舔了舔。

    “我唯一的目击证人来了,”洛朗斯·塞内纳克小声嘟哝着,“你好啊,尼普顿!”

    狗狗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尼普顿。它贴着警官的腿,渴望地看着西

    勒维奥茶托里的糖块儿。塞内纳克向狗狗伸出手去。

    “它可真挺乖的。我们好好听贝纳韦德警官说吧,他还有几句话

    没说完呢。西勒维奥,你刚刚说到……”

    西勒维奥凝神看了看笔记,淡定地继续说道:

    “热罗姆·毛赫瓦勒一生有两个爱好。可以这么说,他对此乐此

    不疲。他在这两个爱好上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

    塞内纳克摸了摸尼普顿。

    “继续说……”

    “两个爱好,怎么说呢……简言之,一个是绘画,一个是女人。

    在绘画这方面,他可称得上是个真正的收藏家。他很有天赋,自学成

    才。当然啦,他对印象派画作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我听说,他还有

    一个怪癖,热罗姆·毛赫瓦勒总是梦想着自己能够拥有一幅莫奈的作

    品!如果可能的话,哪幅都可以。其实他最想得到一幅《睡莲》,这

    是我们这位眼科医生日思夜盼的事情……”

    塞内纳克在狗狗的耳边说道:

    “他不过就是想要一幅……莫奈的作品嘛!就算巴黎十六区的所

    有富人都到他的诊所去看病,但是我觉得《睡莲》还是超出了我们这

    位好医生毛赫瓦勒的能力范围啊……你刚刚说他有两个爱好——正大

    光明的爱好,是印象派的画作;而难以启齿的爱好,应当是女人

    喽?”

    “据说……据说是这样的……虽然毛赫瓦勒遮遮掩掩,但是他的

    邻居和同事都跟我讲过他老婆帕特里夏的处境。她结婚很早,在经济

    上依赖于她的丈夫。她是不可能离婚的。她对丈夫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老大,您懂我的意思吗……”

    洛朗斯·塞内纳克将杯子里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

    “如此说来,他还真是个情种……”他一边做着鬼脸,一边脱口

    而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西勒维奥,说到底,我还是挺喜欢这个

    医生的。那么他的情妇和被戴了绿帽子的丈夫就有可能是犯罪嫌疑人

    喽,你知道他们都是谁吗?”

    西勒维奥将茶杯放到茶托里。尼普顿用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他。

    “还没查到……但是很显然,在情妇这方面,热罗姆·毛赫瓦勒

    也有自己的梦中情人,那是他的执念……”

    “啊?还有他不能攻破的堡垒?”

    “可以这样说……老大,稳住,她是村里的一位小学教师。看

    来,这位教师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了,他把这个姑娘列入了猎艳的名

    单之首。”

    “于是呢?”

    “于是,我也不知道了。这只是我和他的同事、他的助理以及三

    个经常和他在一起的画廊商人聊天时得到的信息……这便是毛赫瓦勒

    的情况……”

    “那个小学教师结婚了吗?”

    “结了。她的丈夫特别小心眼儿,据说是这样的……”

    塞内纳克转向尼普顿:

    “你去吧,小胖胖。它壮实着呢,你说是不是,西勒维奥?它看

    起来有点儿拘谨,实际上,它可是个淘气鬼,它的脑袋像电脑一样聪

    明呢。”

    他站起身。尼普顿跑开了,跑到了稍远一点儿的大街上。

    “西勒维奥,别忘了带上到埃普特河蹚水时用的靴子和网兜。我

    要去向那个寡妇——毛赫瓦勒太太表达一下哀悼……克洛德-莫奈大

    街,71号,是吧?”

    “是的,没错。吉维尼是一个在山丘侧翼形成的小村庄。概括地

    说,它由两条平行的大街构成:贯穿整座村庄的克洛德-莫奈大街和罗

    伊大街——那是山谷深处、小河旁边的省际大道。如果需要补充的

    话,在这两条主干道之间,还有一些陡峭的小路可以快速上山。就这

    些了。”

    女服务生的一双美腿穿过克洛德-莫奈大街,朝酒吧的柜台处走

    去。蜀葵装饰着博迪旅馆的墙壁、地砖和热乎乎的地面,就像火光闪

    烁的壁炉深处那五彩斑斓的火焰一般。塞内纳克觉得眼前的景象美极

    了。

    6

    西勒维奥说得没错,克洛德-莫奈大街71号,果然是整条街区最漂

    亮的房子。黄色的百叶窗,房子正面有一半面积都被葡萄秧子遮住

    了,大小相同的石块儿与木筋墙的搭配堪称绝妙,天竺葵从窗子中倾

    泻而出,地上的花盆也比比皆是。印象派的外观设计,真的不错。帕

    特里夏·毛赫瓦勒应该是个花草达人,至少,她指挥得了善于园艺的

    能工巧匠。吉维尼这个地方可不缺花匠。

    木栅栏门的铁链子上挂着一个铜钟。塞内纳克敲了敲,只过了几

    秒钟,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就出现在了橡木门的后面。显然,她是特

    意在家等待塞内纳克的到来。塞内纳克推开木栅栏门,帕特里夏闪到

    一边,让他进来。

    在平常办案的时候,塞内纳克警官特别喜欢这样的时刻:第一印

    象。短短几秒钟的纯粹心理认知往往非常管用。这个女人到底属于哪

    一种人呢?绝望的爱人,还是性情干涩冷漠的小资女?受到命运重创

    的爱人,还是欢心快活的寡妇?她现在很富有,并且,终于自由了。

    出轨丈夫毛赫瓦勒的死,也算让她出了口气。那么她对亡夫的哀伤是

    装出来的吗?从目前来看,这些还都不好判断。帕特里夏·毛赫瓦勒

    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镜片后面的红棕色瞳孔看上去模糊不清……

    塞内纳克来到走廊。这个走廊实际上是一条浩浩荡荡的长廊,狭

    窄而深邃。他突然停了下来,满脸惊愕。整整两面五米长的墙壁上,挂着两张巨幅《睡莲》,这两幅画的版本都非常罕见,红金相间的笔

    触,没有天空,也没有柳枝。塞内纳克判断,这或许是莫奈生前最后

    几年画作的复制品,原版画创作于1920年后,属于莫奈生前的遗作系

    列。其实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不难,因为莫奈的创作逻辑非常简单:将

    观赏者的目光聚拢起来,淡化背景,让观赏者的目光集中在池塘中的

    某个点上,只画几平方米的面积,似乎观赏者的目光能从这个点上穿

    越一般。塞内纳克在这奇怪的装饰风格中继续往前走,这条走廊或许

    是想模仿橘园美术馆的墙壁,虽然毛赫瓦勒家的《睡莲》与巴黎的橘

    园美术馆展出的《睡莲》相差甚远。

    塞内纳克走进一间客厅。客厅的装饰风格非常古典,里面摆满了

    奇形怪状的小件古玩。来访者的目光被客厅里陈列的画卷吸引住了:

    共有十来幅,都是原版的。据塞内纳克所知,这些画作现在正在升

    值,无论是艺术价值还是经济价值。一幅是格勒波瓦勒的,一幅是凡

    幕德的,一幅是贾巴尔的……显然,毛赫瓦勒很有品位,并且很有投

    资意识。塞内纳克警官暗自想道:就算毛赫瓦勒太太不是贪得无厌之

    徒,但是时间久了,她也早晚会成为欲望的俘虏。

    塞内纳克警官坐了下来,帕特里夏却没有待在原地。她紧张地摆

    弄着那些原本已经摆放得相当整齐的物件,她身上的紫色裙装与她暗

    淡的乳白色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塞内纳克觉得她有四十多岁,或许

    还不到四十岁的样子。虽然称不上漂亮,但是她腰板儿笔直,举手投

    足之间,显得颇具魅力。与其说是“高雅”,倒不如说是“古典”,警官心里这样想着。这个女人属于对异性的吸引力不大,但却很耐看

    的那种类型。

    “警官,您能确定我丈夫是被人谋杀的吗?”

    她话里带刺儿,还带着一丝不快。

    她接着说道:

    “已经有人为我描述过案发现场的情形了,这应该不是一场意外

    吧?跌倒在石头上,并且是一块火石,然后热罗姆把自己给淹死

    了……”

    “怎么不可能呢,女士?一切皆有可能!不过,还要再等一下法

    医的尸检报告。但是就目前的情形来看,我要承认,谋杀是最有可能

    的。初步看来是这样的……”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摆弄着碗橱上的女猎手戴安娜的小雕像,是

    铜制的。塞内纳克向他们刚刚见面的方向走了过去。他提了些问题,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几乎都是用拟声词回答的,每句话不超过三个

    词,有些词还是重复的,她的语调几乎没有变过,一直又高又尖。

    “他没有仇人吗?”

    “没有,没有,没有。”

    “最近几天,您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没有。”

    “您的房子看起来很大,您丈夫生前也住在这儿吗?”

    “是的……是的。也是,也不是……”

    塞内纳克没有给她留什么余地,这一次,他可听不懂了。

    “毛赫瓦勒女士,您得跟我说实话。”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吞吞吐吐,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热罗姆每星期很少住在这里。在他的工作室旁边有一套公寓,在第十六大区,叙歇大街。”

    警官迅速将这个地址记录下来,同时,他意识到这个地方距离马

    尔莫丹艺术陈列馆只有几步之遥,这绝不应当只是巧合。

    “您丈夫经常在别处过夜吗?”

    一阵沉默。

    “是的。”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又紧张地摆弄起一束插在日式图案长口花瓶

    中的鲜花。洛朗斯·塞内纳克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花

    朵将在根茎处腐烂;死亡将冰封整个客厅;时光的灰烬将覆盖住色彩

    的和谐。

    “您没有孩子吗?”

    “没有。”

    一阵沉默。

    “您的丈夫也没有孩子吗?我想说,一个都没有吗?”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先是一阵犹豫,接下来声音降低了八度。

    “没有。”

    塞内纳克不慌不忙,翻出了在热罗姆·毛赫瓦勒的口袋里发现的

    那张“睡莲”明信片,把它翻过来交到毛赫瓦勒太太的手上。在读这

    几个印刷体字的时候,帕特里夏·毛赫瓦勒显得局促不安:“十一

    岁。生日快乐。”

    “我们在您丈夫的口袋里找到了这张明信片,”警官进一步解释

    说,“或者说,您有表兄吗?会是朋友的孩子吗?您的丈夫生前想把

    这张生日贺卡寄给哪个孩子呢?”

    “不,我也不知道,真的。”

    塞内纳克给帕特里夏·毛赫瓦勒一点时间思考了一下,随后,他

    说道:

    “那么这条引文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目光游移到这张明信片上,读了读底下那段奇怪的文字。

    “我赞同将做梦立罪。”

    “我也不知道!很抱歉,警官……”

    看来,毛赫瓦勒太太对此真的一无所知。塞内纳克把卡片放到了

    桌子上。

    “这是卡片的复印件,您可以留着,原件在我们那儿。我给您时

    间思考……如果您想起什么的话……”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在房间里走动得越来越少了,就像意识到自

    己是一只无法逃出玻璃广口瓶的苍蝇一样。塞内纳克继续说道:

    “您丈夫最近有过什么烦心的事情吗,我想说,在工作方面?我

    也说不好,比如说他有没有外科手术失败的案例?有没有哪个患者对

    他不满?有没有人投诉他?”

    这只苍蝇突然又变得暴躁起来。

    “没有!从来都没有!您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啊。没什么。我向您保证。”

    他看了看墙上的画。

    “您的丈夫一定是对油画情有独钟吧?您觉得他会不会牵扯

    进……怎么说呢,牵扯进某桩不正当交易或某个窝藏赃物的事件中,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其中的原委?”

    “您到底想说什么?”

    寡妇的声音又升高了八个分贝,比上一次更加让人不爽。警官心

    想,这倒是很经典。帕特里夏·毛赫瓦勒一口否认了谋杀。因为如果

    承认有人谋杀了她丈夫的话,那就等于承认有人因恨而杀害了她的丈

    夫……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也就相当于承认了她的丈夫生前曾有过

    错。塞内纳克对这一切都了然于心,他觉得自己应该还受害者一个清

    白,而不是揪住一个寡妇不放。

    “我没想说什么,真的没什么特别的。毛赫瓦勒女士,我向您保

    证,我只是在寻找线索。我听说他……怎么说呢,他追求过别的女

    性……他还想拥有一幅莫奈的画……那是……”

    “这没错啊,警官先生,那是他的梦想。很多人都知道,热罗姆

    是最懂克洛德·莫奈作品的人。是啊,他确实想拥有一幅莫奈的画

    作,他也为此一直努力工作着。他是一个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他值

    得拥有一幅莫奈的画作,他甚至为莫奈的画而着迷。无论得到莫奈的

    哪一幅作品都行,警官先生。一幅莫奈的《睡莲》——我不知道您是

    否能够理解,那就是他想要的。他想在吉维尼寻找的,就是一幅画,这里是他的故乡。”

    寡妇长篇大论地说着,塞内纳克的大脑飞快地运转了起来:第一

    印象!在同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对话的几分钟里,他对这个寡妇的性

    格有了大致了解。与他的预期不同的是,他的第一印象越来越倾向于

    她是在发泄一种激烈的情绪、一种被现实压垮的爱人的情绪,而不是

    在表达一位在灰暗中黯然凋零的、被人抛弃的妇人的漠然。

    “毛赫瓦勒女士,很抱歉前来打扰您。但是我们的目标是一致

    的,那就是找出杀害您丈夫的凶手。我不得不再向您提出几个问

    题……几个更加私密的问题。”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似乎定格在对面墙壁上贾巴尔的裸体人像画

    里。

    “您丈夫对您,怎么说呢……总是不忠。您觉得……”

    塞内纳克发现了帕特里夏的不安。她似乎想用内心苦涩的泪水浇

    灭胸中的火焰。

    她打断了塞内纳克:

    “我和我丈夫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了。他追了我很长时间,非常长

    的时间。他不仅追我,也追别人。过了很多年,我才向他妥协。年轻

    的时候,他并不是那种能让女孩子怦然心动的类型。我不知道您听没

    听懂我的意思。或许他有那么一点儿严肃,那么一点儿无聊。他……

    他在异性面前缺乏自信,情况就是这样。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他

    变得越来越自信了,也更有魅力、更有情趣了。警官先生,我觉得,我对他的影响很大。当然,他也变得更加富有了。热罗姆成年以后,他就想对女性展开报复……对女性报复,警官先生。他的复仇对象不

    是我,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够明白。”

    塞内纳克警官心想,我倒希望是那样;但一边还在想,我需要知

    道这些女性的姓名,他们之间都做了些什么以及毛赫瓦勒的出轨时

    间。

    随后……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郑重地说道:

    “我希望您把握好分寸,警官先生……毕竟吉维尼是一个只有几

    百人的小村庄。请您别让热罗姆死第二次,别玷污了他的名声。他不

    该受到那样的待遇,真的不该。”

    洛朗斯·塞内纳克以确定的姿态点了点头。

    第一印象……在塞内纳克的心里已经做出了判断。是的,帕特里

    夏·毛赫瓦勒爱她的丈夫热罗姆。不,她不会做出谋财害命的举动

    来。

    但是因爱,你要知道……

    塞内纳克注意到最后一个细节,日式花瓶中的鲜花使他确信:这

    栋房子里的时间已经停止了。挂钟昨天就被打碎了!在这间客厅里,每一平方厘米的地方都能感受到热罗姆·毛赫瓦勒用心倾注的爱。那

    都是毛赫瓦勒自己热爱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将保持原状,直到永

    远。墙上的油画再也不会被摘下来了,书柜上的图书再也不会被翻开

    了。所有的一切都将这样悄无声息,就像一间纪念着一个被人遗忘的

    人的废旧博物馆、一个什么也没有留下的艺术爱好者、一个“女人爱

    好者”。可是大概没有一个女人会为他哭泣,除了他的原配、那个曾

    经被他忽视的女人。

    他的一生都在收集复制品。他没有孩子。

    克洛德-莫奈大街的光线照亮了警官的脸。他等了不到三分钟,西

    勒维奥便出现在大街的尽头。他没穿靴子,裤脚都在地面上磨脏了,塞内纳克见状觉得好笑。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是个潮男,平时他总是

    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想表现出潮男的一面,可是他现在这个样子

    却显得更加机灵。戴着太阳镜的洛朗斯·塞内纳克仔细打量着助手纤

    细的身躯,西勒维奥身体长长的倒影投射在房子的山墙上。确切地

    说,西勒维奥算不上瘦弱,说他“紧致”也许更合适一些,因为,他

    那格子衬衫下的身躯显得丰满有型。他的衬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衬

    衫塞在浅褐色的裤子里。从侧面看,西勒维奥比从正面看显得更加结

    实。洛朗斯心想,他可真是个圆柱体!可是这样的身材不仅没有使他

    显得臃肿,恰恰相反,还使他看起来有些瘦弱,像是一株年轻的树

    干,光滑而柔软,似乎可以弯折,但绝不会被折断。

    西勒维奥走了过去,嘴角挂着微笑。其实,洛朗斯最不喜欢他助

    手身上的一点就是西勒维奥喜欢把他那又短又直的头发直接往后梳,或是梳成偏分的怪癖,那条分印线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神学院的学

    生,至少,他不喜欢这样的造型。总之,他真想把西勒维奥的头发剃

    成板寸,好让他改变一下形象。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在他面前停了下

    来,双手叉腰。

    “怎么样,老大……那个寡妇?”

    “可真是个寡妇,货真价实的寡妇!你的鉴定报告书做得怎么样

    啦?”

    “没有什么新进展……我跟周围的几个村民聊了聊,案发当天他

    们都在睡觉,谁都没听见声音。至于其他物证,还得再等等,它们都

    在玻璃罩子和塑料袋子里……我们回去吧,怎么样?”

    塞内纳克看了看表,16点30分。

    “好的……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一场约会要去……”

    看着助手惊讶的神情,他又补充说道:

    “我可不想错过学生放学的时间。”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似乎明白了。

    他要去找那个将要过十一岁生日的孩子?

    塞内纳克会心地向西勒维奥眨了眨眼。

    “可以这样说……也是为了会会那位印象派的珍宝——那位在热

    罗姆·毛赫瓦勒的心目中与莫奈的画作同等重要的女教师。”

    7

    我在市政府和学校前方小广场的椴树下等候着客车。这是村里最

    阴凉的地方,沿着克洛德-莫奈大街再往前走几米就到了。这里似乎只

    有我一人。说真的,这座村庄很奇怪:几米长的小路,却容得下在博

    物馆和画廊前等待着的那些拥挤的人,大家一下子都挤到这几条荒芜

    的乡间小道上来了。

    车站就在学校的正前方,或者说,几乎就在学校的正前方。孩子

    们在铁栅栏后面的院子里玩耍着。尼普顿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它就

    站在一棵椴树下,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孩子们冲出“牢笼”的那一刻。

    尼普顿很喜欢在孩子们的身后追逐奔跑。

    城镇学校的对面建起了一座艺术画廊工作室。墙上印着一句巨幅

    格言:“带着想象力观察。”又是一拨参观的人!整天都能看到那些

    一瘸一拐、戴着扁平窄边小草帽或是巴拿马草帽的退休老人从画廊里

    走出,溜达到村庄的各处去。他们要去寻找那神圣的灵感!在整个城

    镇,想不看见他们都难。他们戴着红色的徽章,推着祖传的手推车,车里装着画架。

    您不觉得这很诡异吗?我希望有一天有人能为我解释一下,为什

    么这里的干草、树上的鸟儿和河里的水都与世界其他各地的颜色不

    同?

    这个问题似乎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也许是我的智商问题吧,再

    不就是因为我在这里居住得太久了,一定是这样的。常听人说,与一

    位帅哥生活久了,也就不觉得他帅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总之,这

    些入侵者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每天18点前就乘大客车离开,他们会一

    直游荡到夜幕降临,然后席地而睡,拂晓时分又开始行动。在这些人

    当中,大多数是美国人。虽然我只是一个透过白内障的眼睛来看这场

    大戏的老太婆,但是您不能阻止我这样想,学校前的这群老画家一定

    会影响村里的孩子们的,他们一定会让孩子们的脑袋里产生一些想法

    的。您不这样认为吗?

    警官发现了椴树下的尼普顿。一见面,他俩就再也分不开啦!警

    官一会儿与尼普顿打闹嬉戏,一会儿又抚摩起来。我一声不响地坐在

    长椅上,就像一座乌木雕像。您可能觉得有些奇怪,像我这样的老太

    太,即便在吉维尼满大街闲逛,都没有人,或者说几乎没有人能认得

    出来,更别说警察了。我要跟您说,这绝对是经验之谈。您坐在街

    角,不管哪一条街的街角都行,无论是巴黎大街,还是村庄的教堂广

    场,您只需要找个有人的地方。您就在那儿待十分钟,数一数从那儿

    经过的路人,您一定会被老年人的数量之多惊讶得目瞪口呆。总之,老年人可比其他年龄段的人多多了。首先,这是一个事实,总有人拉

    着我的耳朵反复地讲,世界上的老年人越来越多了;其次,老年人只

    有这一件事情可做——满大街地闲逛;最后,是因为人们不认识这些

    老人,事实就是这样。大家会去看一个女孩子露在外面的肚脐;会挤

    到快步行走的行人前面,或是挤到占满整个人行道的年轻人前面;会

    目光紧紧地追随着一个婴儿车看车里的孩子和推车的妈妈。但是一个

    老头儿或者老太太……肯定没人看得见。因为我们走得太慢了,慢得

    几乎成为背景的一部分,就像一根树干或一盏路灯。如果您还不相

    信,那就试试看:停下脚步,只需要十分钟,您就会看到刚才我所说

    的一切。

    言归正传,正是因为我有这种让人视而不见的特权,我要承认,不得不说,这个年轻警察确实颇有魅力,他穿着短皮衣、紧身牛仔

    裤,蓄着一口小胡子,一头乱蓬蓬的金色头发很像暴风雨过后的麦

    田。不言而喻,比起我这个乡村里的老疯子,他一定对那些多愁善感

    的女教师更感兴趣。

    8

    洛朗斯·塞内纳克又摸了摸尼普顿,这次他抚摩了很久。随后,他放开手,向学校的方向走去。当他走到距离学校的大门还有十米远

    时,大约二十个孩子从他面前经过,边跑边叫嚷着,他们当中多大年

    龄的都有。这群孩子就像见到了他才逃跑似的。

    一群终于获得了自由的小兽。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跑在最前面,辫子飘在风中。尼普顿紧跟着

    她的脚步,就像脚下踩着弹簧一般。其他人跟在小姑娘身后,一直跑

    到布朗什-奥修德-莫奈大街,随后消失在克洛德-莫奈大街。此时的克

    洛德-莫奈大街一下子热闹起来,而市政府广场却变得静悄悄的。警官

    又向前走了几步。

    请相信即使是多年以后,洛朗斯·塞内纳克仍然还会想起这个神

    奇时刻。他甚至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时刻。他会想起此刻的每一种声

    响,孩子们渐行渐远的叫喊声,椴树林里穿梭回荡的风声,甚至是这

    里的每一种味道、每一处光亮,市政府门前的洁白石子,沿着楼梯栏

    杆紧紧缠绕在七级台阶上的牵牛花……

    然而,他当时却没想过这些。他当时什么都没想。

    也许很久以后他会明白,此时让他感到震惊的,其实就是一种反

    差,一种微小的反差,只有几秒钟。斯特凡妮·迪潘站在学校的门

    前,她并没有看见塞内纳克。一瞬间,洛朗斯撞见了她那追随着孩子

    们的嬉笑而远去的目光,似乎那些孩子书包里承载着的,就是她的梦

    想。

    那是一缕轻柔的忧伤,如同一只脆弱的蝴蝶。

    随后,斯特凡妮发现了她的来访者。她立刻报以微笑,一双淡紫

    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先生?”

    斯特凡妮·迪潘让这位陌生人倍感清新。那是一股清新的巨流,一股迎着四面风的清新,一幅艺术家风景画般的清新,一幕游客们沉

    思般的清新,一种在埃普特河边玩耍的小孩子般的清新。这可不是装

    出来的,这是一种天赋!

    是的,正是这种反差让洛朗斯·塞内纳克心绪大乱。这彬彬有礼

    的忧郁,不露痕迹。就像在某一瞬间,他突然瞥见了一个藏满宝藏的

    洞穴,而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找到洞穴的入口。

    塞内纳克也笑了笑,他有些含糊地说:

    “洛朗斯·塞内纳克警官,维农警局。”

    她伸出一只细嫩的手。

    “斯特凡妮·迪潘。村里小学唯一班级的唯一老师……”

    她的眼睛在笑。

    她很漂亮。可以说,不只是漂亮。阳光下,她那双闪耀着睡莲般

    光芒的眼睛,带着一种介于蓝、紫之间的色调。她那苍白的粉红色嘴

    唇,像是涂上了一层粉笔灰。她那轻薄的小裙子上方,裸露着一双洁

    白的香肩,肌肤光滑得如同陶瓷一般。她那长长的浅褐色头发后面,扎着一个略显凌乱的发髻。

    一种低调的别致。

    热罗姆·毛赫瓦勒确实品位非凡,不只在油画方面。

    “请进。别客气。”

    校园的温馨与马路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洛朗斯走进小教室,他看到书桌后面有二十多把椅子。突然置身于这种私密的独处中,他

    竟感到一阵舒适的暧昧。他的目光移向墙上粘贴着的三张巨幅地图:

    法国地图、欧洲地图和世界地图。这些漂亮的地图古色古香。警官的

    目光突然汇聚到办公桌旁的一张小布告上:

    未来之星绘画大赛

    国际小画家挑战赛

    罗宾逊基金会

    布鲁克林艺术学院和费城的宾夕法尼亚美术学院

    他觉得,这个切入点不错。

    “您班里的孩子们报名了吗?”

    斯特凡妮目光闪烁。

    “是的,我们每年都报!这几乎是我们班的传统。西奥多·罗宾

    逊是曾经到过吉维尼跟克洛德·莫奈一起绘画的美国画家之一。他是

    博迪旅馆最忠实的旅客!随后,他成为美国著名的艺术大师……如

    今,让吉维尼的孩子参加罗宾逊基金会绘画比赛,这是我们能做的一

    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您不觉得吗?”

    塞内纳克点了点头。

    “获奖的孩子会得到什么奖励呢?”

    “他们可以得到几千美元……还可以到世界最负盛名的美术学校

    实习几个星期……纽约、东京、圣彼得堡……实习学校每年都不一

    样……”

    “真了不起……有吉维尼的孩子得过奖吗?”

    斯特凡妮·迪潘爽朗地笑着,在洛朗斯·塞内纳克的肩膀上拍了

    一下。

    她是自然而然的。而他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不,您以为……世界上有成千上万所学校参加比赛。但总还是

    要试一下的嘛,是不是?您是知道的,克洛德·莫奈的孩子——米歇

    尔和让也曾是我们这儿的学生呢!”

    “我想,西奥多·罗宾逊此后再也没有回过诺曼底……”

    斯特凡妮·迪潘惊愕地凝视着这位警官的脸。她睁大眼睛,警官

    在她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一丝崇拜:

    “警校有艺术史课程吗?”

    “没有……但是谁说警察不能喜欢油画呢?”

    她的脸红了。

    “警官,我很感动……”

    她那瓷器般的面颊染上了一层野花般的红晕,泛起了几朵橙红色

    的彩霞。她那双淡紫色的眼睛淹没了整个房间。

    “警官,您说得太对了,西奥多·罗宾逊四十四岁时就因哮喘病

    发作,死在了纽约,在那之前的两个月,他刚刚给他的朋友克洛德·

    莫奈写过信,说他准备回吉维尼看看……可是他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法

    国。在他去世几年之后,他的继承人创办了这个基金会和国际油画大

    赛。我可能说多了,警官先生。我想,您到这儿来,可不是听我讲课

    的吧……”

    “可是,我喜欢。”

    塞内纳克这么说,只是为了再看一眼她脸红的样子。他赢了,这

    超乎了他的意料。

    警官追问道:

    “斯特凡妮,那您呢?您也画画吗?”

    年轻女子的手指再一次举到空中,这次几乎放在了警官胸脯的位

    置。

    警察克制着自己不去多想。这是教师对孩子们说话时倾身向前的

    习惯性动作,是与孩子们眼神交流的方法,也是触摸他们的一种方

    式。

    她是个无心的调情者吗?

    塞内纳克希望自己的脸不要像她刚才的那样红。

    “不,不。我不画画。我可……一点儿天赋都没有。”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一朵云霞从盛开的鸢尾前方飘过。

    “那您呢?听您的口音可不像维农本地人啊!就像您的名字一

    样,洛朗斯。在我们这儿可不常见。”

    “是的……在奥克语中,与洛朗斯相对应的名字是洛朗。确切地

    说,我的方言是阿尔比方言……我是刚刚调到这儿来的。”

    “哇哦,欢迎您!是阿尔比吗?这么说来,您在油画方面的品位

    是来自图卢兹-洛特雷克啦?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画家!”

    他们都笑了。

    “您说对了一半。洛特雷克是阿尔比人,而莫奈是诺曼底

    人……”

    “您知道洛特雷克是怎么评价莫奈的吗?”

    “这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承认,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认识。”

    “他们是认识的!但是洛特雷克却把印象派当成野兽。他甚至还

    把克洛德·莫奈说成傻子,是的,他用过这个词——‘傻子’,因为

    他把自己极大的天赋浪费在画风景上,而不是浪费在画人物上!”

    “好在洛特雷克在莫奈隐居之前就去世了,在莫奈隐居之后的三

    十年间,他就只画睡莲了……”

    斯特凡妮爽朗地笑了。

    “这也是看问题的一种方式。实际上,也可以这样说,洛特雷克

    和莫奈在两种截然相反的命运之间做出了选择……对图卢兹-洛特雷克

    来说,稍纵即逝的一生只是为了追逐人类灵魂的情欲,而莫奈却用尽

    沉静的一生来追逐自然。”

    “他们两个属于互补,而不是对立,不是吗?您真的要做出选择

    吗?就不能同时拥有这两种不同的人生吗?”

    斯特凡妮的微笑使他心醉神迷。

    “我真是无药可救了,警官先生。我想,您到这儿来,不是为了

    找我聊油画的吧。您是来调查热罗姆·毛赫瓦勒的死因的,对吗?”

    她轻巧地坐到办公桌上,几乎与塞内纳克的上半身一般高。她自

    然地将两条腿叠放在一起,棉布裙子上提到大腿中部。洛朗斯·塞内

    纳克感到一阵呼吸困难。

    “可是,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女教师一脸无辜地轻声问

    道。

    9

    大客车就停在市政府广场的正前方。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女司

    机,她看起来并不像假小子或长途客车司机,不,她就是一个漂亮姑

    娘。这模样无论是做护士,还是做秘书,都没什么不妥。我不知道您

    注意过没有,现在,女性开这种大型客车的越来越常见了,尤其在乡

    村。以前,从未见过女孩子当司机的,一定是因为村里有越来越多的

    老人和孩子需要乘坐公交车。没错,这就是为什么客车司机现在已经

    不再是男人的专属职业了。

    我艰难地踏上客车的脚踏板,把钱付给了开车的女孩儿,她找了

    我零钱,动作中带着售货员般的麻利。我坐在了前排。车上坐了一半

    人,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在吉维尼村口,还会上来很多人,他们当

    中的大多数会在维农火车站下车。随后,从维农火车站一直到维农医

    院,中途就再也没有站点了。但司机通常都会可怜我这双老腿,在汽

    车到站之前就会停车让我下来。现在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如果是女

    司机开车的话,她们就能这样做。

    我想尼普顿了。昨天,我是搭出租车从维农回来的,居然花了我

    三十四欧元!对不足十千米的路程来说,这可算是天价了,您说是不

    是?坐在雷诺汽车方向盘后面的那个家伙对我说,那是夜间的价格。

    这些司机肯定是利用了这一点,他们准是知道晚上21点以后,就再也

    没有发往吉维尼的客车了。此外,在来来往往的车辆当中,您也会注

    意到,驾驶出租车的都是男性,从来没有女性。他们整个晚上都像盘

    旋着的秃鹫一样围着医院打转,这样就能截获我们这些从没开过车的

    老寡妇了;这样,他们就觉得我们不会再讨价还价了!总之……话虽

    然这么说,但是一会儿如果能找到一辆回家的车,我还会感到很幸

    运,因为医生对我说,我丈夫或许活不过今天晚上了,今晚肯定会折

    腾大半宿。

    想到尼普顿还在外面游荡,我真是心烦意乱。

    10

    在吉维尼学校的教室里,洛朗斯·塞内纳克警官努力地克制着自

    己不要紧盯着女教师裸露的大腿。当斯特凡妮·迪潘满脸纯真地看着

    他的时候,他就笨拙地翻着衣服口袋。斯特凡妮就那样坐着,似乎将

    两条腿交叉着坐在办公桌上,这是所有姿势中最自然的,她对这种坐

    姿好像是习以为常了。洛朗斯·塞内纳克心里琢磨着,她班里的孩子

    们如果见到这种姿势,并不会对老师产生邪念吧。这很自然……

    “那么,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女教师又一次问道。

    最后,警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画着“睡莲”的明信片复印件。

    十一岁。生日快乐。

    他将卡片递给了斯特凡妮。

    “这张明信片是在热罗姆·毛赫瓦勒的口袋里翻出来的。”

    斯特凡妮仔细辨读着这句话。当女教师弯下腰向一旁微微转过身

    去的时候,一束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照在洁白的纸张上,也照亮了

    她的脸颊。她就像一位笼罩在光环之中的朗读者,让人不禁想到了弗

    拉戈纳尔、德加、维梅尔。就在这一瞬间,塞内纳克突然产生了一种

    奇怪的感觉:在这位年轻女子的一系列动作中,没有一个动作是她的

    本能反应,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近乎完美。她一定是为此精心设

    计过、研究过。她是为他而摆的造型!斯特凡妮·迪潘姿态优雅,她

    那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轻轻吐了口气,这便将警官心中的疑虑

    打消得无影无踪了。

    “毛赫瓦勒家没有孩子……这么说来,您是怀疑在学校……”

    “是的……这便是神秘之处。您班里有十一岁的孩子吗?”

    “当然啦,好几个呢。从六岁到十一岁,多大年龄的孩子我都会

    收。但是据我所知,没有最近要过生日或前几星期过完生日的孩子

    啊。”

    “您能帮我列个名单吗?写上那些孩子的父母是谁,他们的生

    日,以及其他一切可能对案件有用的信息……”

    “这会对破案有帮助吗?”

    “这个……也许有用,也许没用……目前我们还在尝试。我们正

    在追踪不同的线索。您瞧,这句话是否能让您想到些什么?”

    塞内纳克指引着斯特凡妮的目光看向明信片的下方。她集中精力

    思考着,微微皱了皱眉头。她无论做什么动作,他都喜欢。

    她还在默读着,眨着眼,嘴唇微微颤动,脖颈弯弯。阅读时的女

    性,总会使塞内纳克警官浮想联翩。她怎么那么会捉弄他呢?她怎么

    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性呢?

    我赞同将做梦立罪。

    “那么……您什么都没想到,是不是?”塞内纳克结结巴巴地问

    道。

    斯特凡妮·迪潘突然站了起来,向书架走去,她弯了弯腰,随后

    笑容可掬地转过身来。她递给他一本白色封皮的书。洛朗斯感到,女

    教师的胸部在棉布裙子后面猛烈地震颤了一下,就像一只战战兢兢的

    小麻雀不敢从敞开门的笼子里飞出来似的。下一秒,塞内纳克心想,自己的脑海中怎么会冒出这种奇怪的画面?他试着让自己的注意力集

    中在这本书上。

    “路易·阿拉贡,”斯特凡妮用清澈的声音说道,“很抱歉,警

    官先生,我得再为您上一课了……”

    洛朗斯将一本练习册推到一边,坐在学生的课桌上。

    “我说过,我喜欢……”

    她依然是笑。

    “警官,您在诗歌上的造诣可不如在绘画上深哦。明信片上的这

    句话出自路易·阿拉贡的一首诗。”

    “您可真让人难以置信……”

    “不,不,这可不是我的功劳。首先,路易·阿拉贡是吉维尼的

    常客,克洛德·莫奈死后,他于1926年只身来到吉维尼村;其次,这

    句话是出自阿拉贡的一首著名的诗歌,那是1942年第一首被维希政府

    查禁的诗。警官,很抱歉我还得为您补课,但是如果我告诉您这首诗

    叫什么,您就知道为什么学校的孩子们每年都要学他的诗啦……”

    “《印象》,是吗?”塞内纳克试探着问道。

    “不对,但是已经很接近了。阿拉贡把这首诗命名为《睡

    莲》。”

    洛朗斯·塞内纳克试着从中获取信息,并将它们排好序。

    “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认为,从常理来讲,热罗姆·毛赫瓦勒

    应该也知道这些奇怪的诗句出自哪里……”

    他沉思了片刻,思考着应该采用什么词语来应答。

    “谢谢您。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们可能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才能

    找到诗句的出处。虽然现在即便知道了出处,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把

    案子向前推进……”

    警官绕着女教师转了一圈。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们的脸几乎处

    于同一高度,相距三十厘米左右。

    “斯特凡妮……我可以叫您斯特凡妮吗?您认识热罗姆·毛赫瓦

    勒吗?”

    她用那双淡紫色的眼睛看着他。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

    “吉维尼这里太小啦,只有几百个村民……”斯特凡妮说道。

    这个,警官早就听说过了。

    “斯特凡妮,这不算回答……”

    一阵沉默。现在,他们相距二十厘米了。

    “是的,我认识他。”

    那双淡紫色的瞳孔里泛着光,警官漂浮在泛着微光的水面上。此

    时,他必须挺住,否则就会被淹没。他那张厚脸皮此刻竟然毫无招架

    之力了。

    “我听到……一些传闻。”

    “您有话就直说吧,警官。当然,我也听到过。那些传闻说……

    热罗姆·毛赫瓦勒是一个好色之徒,他们是这样说的吗?我不否认他

    曾试图接近过我……但是……”

    她那泛着睡莲般光芒的眼睛此刻有些纠结,像是荡起一阵微风。

    “我已经结婚了,塞内纳克警官。我是村里的教师,毛赫瓦勒是

    村里的医生,如果你们按照这条线索疯狂地追查下去,那可真是荒唐

    透顶……我和热罗姆·毛赫瓦勒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在我们这样

    的小村庄,总会有人热衷于窥探别人的隐私,杜撰一些所谓的秘密,然后到处去散布……”

    “都是我不对。如果我冒犯了您,还请您原谅……”

    她在他嘴唇的前方笑了笑,随后,又向书架那边走去。

    “警官,这个给您。您有一颗艺术之心……”

    洛朗斯惊讶地看到斯特凡妮又给他递过来一本新书。

    “这是给您在私下里阅读的,《奥雷利安》。这是路易·阿拉贡

    最动人的小说啦,最重要的情节都发生在吉维尼,从第60章至第64章

    都是。我确定,您一定会喜欢。”

    “谢……谢谢……”

    警官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在心里暗自咒骂。斯特凡妮出

    其不意地赢得了主动权。在整个事件中,阿拉贡扮演的到底是个什么

    角色呢?他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他有一种跑偏和失控的感觉。

    他带着十足的把握抓住这本书,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摇摆着双臂,随后将手递向斯特凡妮。女教师抓住了他的手。

    有点儿紧。

    有点儿久。

    一秒或两秒,他的思绪在狂奔。斯特凡妮紧紧抓着他的手,好像

    心中在呼唤着:“别松开,别丢下我,洛朗斯,您是我唯一的希望。

    别让我独自一人沉沦在深渊。”

    斯特凡妮对他笑了笑,目光闪烁。

    当然,刚刚是他自己恍惚了。他疯了。这是他在诺曼底主办的第

    一个案子,他的心绪就乱了。

    这个女人什么都没有隐瞒……

    她很漂亮,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她属于另一个人。

    这很正常嘛!

    他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

    “斯特凡妮,您……别忘了帮我准备一份班里孩子们的名单,明

    天我会派一个警员来取……”

    其实他俩心里都明白,塞内纳克是不会派别人来取的,他一定会

    亲自来,她也希望。

    11

    维农的客车在克洛德-莫奈大街转了个弯,向教堂的方向驶去。教

    堂那儿的游客没那么集中。说心里话……我非常喜欢坐着大客车穿越

    村庄,喜欢坐在前排看整座村庄在车窗玻璃上慢慢展开:客车经过德

    马雷和康提教堂、房产信用中心、克罗斯弗勒里旅馆和博迪旅馆,追

    上了一群走在马路上、背着书包的孩子。司机一按喇叭,孩子们就立

    刻挤到一边,毫无顾忌地踩在蜀葵和鸢尾上。另外两个孩子奔跑着,跑到稍远一些的地方,跑进了博迪旅馆对面的田野里。我认得他们,这两个孩子总在一块儿,他们叫保罗和法奈特。我也看见了尼普顿,它就在他俩身边奔跑,一直跑到干草地里。这只狗才不会放过小孩子

    呢,尤其是法奈特,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

    我要跟您说,我想,我真是老糊涂了,整天都为它担心得要死,可是在没有我的时候,它跟村里的小朋友们玩儿得也挺开心啊。

    街道的尽头便是客车的下一个站点。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终

    于出城啦!二十多个乘客等待着,人人都装备着滑轮箱子、背包和睡

    袋,当然,还有装在牛皮纸口袋里的大画纸。

    12

    法奈特拉着保罗的手。他们藏在草垛后面,草垛就在大田野里。

    大田野把罗伊大街和克洛德-莫奈大街分割开来,草垛有博迪旅馆那么

    高。

    “嘘,尼普顿,快走开!别人会发现我们的……”

    狗狗看了看两个十一岁的孩子,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它的毛上

    沾满了稻草。

    “走开啊!傻瓜!”

    保罗爽朗地笑着,他的大衬衫敞着怀,书包扔在身边。

    我真是好喜欢听保罗笑哦,法奈特心想。

    “他们在那儿呢!”小姑娘突然喊道,“在街角!快过来……”

    他们跑掉了。保罗抓起书包就跑。他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克洛德-莫

    奈大街上。

    “保罗,再快点儿!”法奈特一边喊,一边拉起男孩儿的手。

    他们的头发飘荡在风中。

    “在那里!”

    她突然跑到圣-拉德贡德教堂的位置,然后继续向前跑去,即使跑

    在满是砾石的林间小道上,也没有放慢脚步,随后在厚厚的绿树篱后

    面躺下了。这一次,尼普顿没跟着他们,它闻着道路另一侧的地沟,在“矮房子”上撒了几泡尿。由于山丘是有坡面的,这些“矮房子”

    看起来就像被掩埋了起来。保罗笑得喘不过气来。

    “嘘,保罗,他们很快就会过来的。你这么笑,我们会被发现

    的。”

    保罗后退了一步,坐在身后的白色坟头上。一半屁股坐在克洛德

    ·莫奈的墓碑上,另一半屁股坐在莫奈的第二个老婆爱丽丝的墓碑

    上。

    “保罗,你看!你都坐在莫奈的墓碑上啦……”

    “抱歉……”

    “没关系啦!”

    每当我和保罗有分歧的时候,他都会腼腆地道歉,这点我也

    好喜欢哦。

    这次轮到法奈特哈哈大笑了。保罗走向前去,又一屁股坐到别人

    的墓碑上——莫奈其他亲属的墓碑。

    法奈特透过树枝窥视着,她听见了脚步声。

    他们来啦!

    卡米耶、文森和玛丽。

    文森是第一个到的。他神情专注地窥视了一下四周,一副不信任

    的样子看了看尼普顿,随后喊道:

    “法……奈特!你在哪儿?”

    保罗又“扑哧”笑出声来。法奈特用手堵住他的嘴。

    这一次,卡米耶也爬到了教堂的高度。他比文森矮一些,他的手

    臂浑圆,肚子从敞开的衬衫里露了出来,气喘吁吁的。似乎在每一群

    孩子中,都有一个这样的小胖墩儿。

    “你看见他们了吗?”

    “没有!他们肯定是走远了……”

    两个男孩儿继续赶路。文森喊着,这次声音更大了:

    “法……奈特!你在哪儿啊?”

    玛丽尖锐的声音传得更远一些:

    “等等我呀!”

    卡米耶和文森已经离开差不多一分钟了,这时,玛丽在教堂前停

    了下来。这个女孩儿才十来岁,个子却比同龄的孩子高,戴着眼镜的

    双眼流着泪。

    “哥们儿,等等我啊!我才不管什么法奈特呢!等等我呀!”

    法奈特转身看了看墓碑,她突然想躺到保罗的身上去。玛丽什么

    都没看见,仍然径直走在克洛德-莫奈大街上,凉鞋在柏油马路上踢里

    踏拉地响了一路。

    哎哟……

    法奈特满脸笑容地站起身来,重新扎了扎辫子。保罗掸了掸落在

    裤子上的石子。

    “你为什么不想见他们呢?”男孩儿问道。

    “我一看他们就烦!你看他们不烦吗?”

    “嗯,确实有点儿……”

    “啊……你看,等一下。卡米耶,他总是不停地显摆自己有学

    问,‘这个是这么回事……那个是那么回事……我是班里的第一名,听我的……’文森就更讨厌啦,我烦透了他总是黏着我,让我感到好

    沉重,好沉重,好沉重!他连一米的距离都不留给我喘息。至于玛

    丽,我就不用跟你描述她什么样了,除了爱哭,她还爱对老师献殷

    勤,还说我的坏话……”

    “她嫉妒你,”保罗轻声细语地说,“那我呢?我是不是也总黏

    着你?”

    法奈特用黄杨叶子在保罗的脸上轻轻一划。

    保罗,你跟他们不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就是不一

    样。

    “笨蛋。你知道的,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啦。永远不变。”保罗闭

    上眼睛,品尝着心中的喜悦。法奈特又补充道:“至少,通常是那样

    的。但是今天可不行!”

    她直起身子,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保罗的眼珠转来转去。

    “什么?你连我都不要了吗?”

    “是的,今天我有个约会,一个非常秘密的约会!”

    “跟谁啊?”

    “我都说啦,非常秘密!你可不许跟着我,听到没?只有尼普顿

    可以跟着我。”

    保罗绕着手指,搓着手,交叉着双臂,似乎想要驱散极大的恐

    惧。

    是因为那起谋杀案。从今天早上开始,全村都对此议论纷

    纷!警察在街上游荡,似乎我们也身处于危险之中……

    法奈特坚持说道:

    “一言为定?”

    保罗感到很遗憾,但他还是发誓说道:

    “一言为定!”

    [1]巴黎的“美丽年代”(belle époque)指19世纪末20世纪初。当时,法国

    已从几次战争中恢复了元气,工业革命带来的经济发展也使社会一派繁荣。——译

    者注

    第三天

    2010年5月15日 维农医院

    推理

    13

    床头上的荧光闹钟显示着1点32分。我还没有睡着。我见到的最后

    一个护士都已经离开一个多小时了,她应该觉得我已经睡着了吧。睡

    觉?让您见笑了!在这样不舒服的椅子上,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我看着点滴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如果就这样一直给他

    输液,他还能撑多久?

    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

    他也没睡着。从昨天开始,他就不能说话了,至少医生们是这样

    说的。他的肌肉也不能活动了,但是他的眼睛依然圆睁着。护士们

    说,他的心里什么都明白。她们已经跟我重复过一百多遍了,如果我

    跟他说话,如果我读东西给他听,他一定还听得到:“这对您丈夫的

    精神状态非常重要。”

    茶几上摆放着一摞杂志。当护士们在的时候,我就装模作样地高

    声朗读;她们一出去,我就停下来。

    就像护士们说的那样,他心里什么都明白,那么他会理解我的这

    些做法的……

    我又看了一眼点滴瓶。输液有什么用呢?护士们跟我解释过,输

    液可以维持他的生命,但还说过别的什么,我就不记得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开始担心尼普顿了,我那可怜的狗狗还

    独自待在吉维尼呢。我不会一个晚上都留在医院的。

    护士们很悲观,他已经有十分钟没眨眼了。他就那样两眼直勾勾

    地盯着我。我感觉自己快要被他逼疯了。

    2点12分。

    一位护士又过来一趟。她让我试着睡一觉,我假装听了她的话。

    我已经做好了决定。

    我又等了一会儿,听了听,确保走廊里没有一点儿声音后,便站

    起身来。我又等了一会儿,随后,用颤抖的手将点滴管一个接一个地

    拔了下来,总共有三支!

    他满眼惊惶地看着我。他明白我在做什么。至少,对于我的这种

    举动,他的心里一定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那么他会预料到什么呢?

    我等待着。

    等了多久?十五分钟?三十分钟?我拿起椅子上的一本杂志——

    《诺曼底杂志》。这些杂志让我想到了今年夏天的一个大型画展——

    “印象派的诺曼底”。从6月开始,大家都在街头巷尾议论着这个话

    题。我肆无忌惮地朗读着,无声地朗读着!似乎我对身边这个人的生

    死毫不在乎。怎么说呢,事情本来就是如此嘛。

    我时不时地从杂志顶端瞥他一眼。他盯着我的脸,眼珠都快冒出

    来了。我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随后,又投入到阅读之中。他的脸扭曲

    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这已经够恐怖的了,您要相信我。

    将近凌晨3点的时候,我感觉他真的死了。我丈夫的眼睛一直圆睁

    着,但是现在他不动了。

    我站起身,将点滴管重新插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随

    后,我仔细想了想,又重新将点滴管拔了下来,拉响了警报铃。

    护士跑了过来,很专业的样子。

    我表现出一副慌张的神情。不是特别慌张,但还是挺慌张的。我

    解释说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就突然发现是这个样子了。

    护士仔细地看了看拔下来的管子,满脸懊恼,好像是她的错似

    的。

    我希望她不要为此自责。总之,我也不想给她惹麻烦。

    她跑去找医生了。

    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气愤的同时,也感到了解脱。

    还有一丝忧虑。

    现在应该怎么做?

    去找警察?还是继续在吉维尼的小巷里扮演一只黑老鼠?

    14

    五张照片平放在警察局的办公桌上。洛朗斯·塞内纳克手里拿着

    一个栗色的牛皮纸信封。

    “我的天啊,到底是谁寄来的呢?”西勒维奥·贝纳韦德问。

    “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这个信封就在邮箱里了,是从维农寄

    来的,昨天晚上寄的。”

    “只有照片,没有信件也没有留言吗?”

    “没有,没有任何说明,但是我们再清楚不过了。这个信封里装

    的都是热罗姆·毛赫瓦勒情妇的照片。他真是太……西勒维奥,拜托

    你也看一看,我已经欣赏过了……”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耸了耸肩,随后弯下腰看了看这五张照片:

    每张照片上都有热罗姆·毛赫瓦勒,但是每次陪在他身边的女人都不

    同……这五张照片上的女人没有一个是他自己的老婆。热罗姆·毛赫

    瓦勒站在办公桌后,扶着一个女孩儿的膝盖,深吻着那个女孩儿,那

    个女孩儿可能是他诊所的私人秘书;热罗姆·毛赫瓦勒坐在迪厅的长

    沙发上,一只手抚摩着一个穿着亮片连衣裙的女孩儿的胸部;热罗姆

    ·毛赫瓦勒赤裸着上身,躺在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儿身边,他们躺在

    一片沙滩上,身后的背景让人想到爱尔兰;热罗姆·毛赫瓦勒站在一

    间挂满油画的客厅里,看起来是他自己家的客厅,一个身穿及膝长裙

    的女孩儿背对着摄影师、正对着眼科医生;热罗姆·毛赫瓦勒走在吉

    维尼山坡的泥路上,可以看出来那是圣-拉德贡德教堂的大钟……他与

    斯特凡妮·迪潘手牵着手。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吹了一声口哨。

    “我实在是无语了,他可真够专业的!”

    塞内纳克笑了笑。

    “我也这么觉得。这个眼科医生也真够可以的,只可惜,他没有

    偶像剧中男主角的身材……”

    贝纳韦德显得有些窘迫,他看了上司一眼,随后补充说道:

    “我说的不是毛赫瓦勒,我说的是给我们寄照片的人!”

    塞内纳克向他眨了眨眼。

    “西勒维奥,你可真了不起。你总是能发现问题!抱歉,来吧,继续……”

    贝纳韦德红着脸,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

    “我……我是想说,老大,毫无疑问,这是一家专业私家侦探公

    司做的。我想说,这些照片,至少那些在办公室和客厅里拍的照片,是透过窗子拍到的,用的是变焦镜头,就算新闻采访时用的那种标准

    镜头,也拍不出这样的照片。”

    塞内纳克又仔细看了看这些照片,挤出一个无赖的鬼脸。

    “没错。我不会觉得你这人难缠。室内的照片都很模糊是不是?

    这份工作不错嘛,我不会看不起这种工作的。做私家侦探是一件很酷

    的事,是不是?显然,毛赫瓦勒挑的都是漂亮姑娘。我可真应该去做

    私家侦探,而不是来这儿当警察。”

    西勒维奥没有反驳。

    “依您所见,除了他老婆,还有谁会拍这些照片呢?”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们稍后问问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吧,但是我上次

    见到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对她丈夫的出轨行为说得太多。我甚至觉

    得,在整个案件中,这些桃色事件都无关紧要。”

    “您想说什么?”

    “好吧,西勒维奥。比如说,你应当注意到了吧,这五张照片给

    人的感觉非常不同。夜总会那张、客厅里那张以及办公室那张,毛赫

    瓦勒大概和照片上的姑娘发生了性关系……”

    贝纳韦德皱了皱眉头。

    “好吧,”塞内纳克补充道,“我承认我可能扯得有点儿远了。

    我要说的是,被毛赫瓦勒抚摩胸部或亲吻的女孩儿无疑与他的关系非

    常亲密。但是如果你单独拿出海边那张或吉维尼山坡上那张,就无法

    断定这两个女孩儿就是毛赫瓦勒的情妇。”

    “最后一张照片上的女孩儿,是唯一一个我们认识的。”贝纳韦

    德说道,“她是斯特凡妮·迪潘,村里的小学教师,我说得没错

    吧?”

    塞内纳克点了点头。西勒维奥继续说道:

    “老大,您到底是怎么看待毛赫瓦勒的风流韵事的呢?误会,是

    误会,对不对?”

    “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吧。我不喜欢,一点儿都不喜欢收到这种

    匿名礼物,尤其不喜欢别人用几张照片来告诉我应当朝哪个方向展开

    调查。你是知道的,作为一个成年人,我真的不喜欢一个不愿现身的

    人告诉我应该怎样调查。”

    “简单点儿,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比如,不能因为看到斯特凡妮·迪潘在这组照片里,就断定她是毛赫瓦勒的情妇。说不定有人希望我们混淆视听……”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一边抓着脑袋,一边琢磨着上司的话。

    “好吧,在这一点上,我同意您的意见。但我们还是不能忽视这

    些照片……”

    “当然不能……尤其是在我们还没有将案件查个水落石出之时。

    拿着,西勒维奥,看看背面。”

    塞内纳克将这五张照片一一翻了过来。在每张照片的背面,都标

    记着一组数字。

    23-02是办公室那张;15-03是夜总会那张;21-02是海滩那张;

    17-03是客厅那张;03-01是吉维尼山坡那张。

    “妈的,”贝纳韦德叹了口气,“这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

    “是不是日期?或许是这些照片的拍摄日期?”

    “嗯……这些照片都是在每年1到3月之间拍摄的?你不觉得这位

    白内障克星的身体很棒吗?我敢打赌,爱尔兰海边那张不是冬天拍

    的……”

    “然后呢?”

    “西勒维奥,我们去找找吧!我们别无选择了,先去四处打探一

    番看看啦。我教你玩儿个游戏怎么样?”

    贝纳韦德面带不屑地笑了笑。

    “不,我可不想……”

    “好吧,那我告诉你,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塞内纳克弯下腰,把五张照片归拢到一起,将它们的顺序打乱,然后就像拿扑克牌那样,将照片展开成一个扇形。他把这些照片交给

    了西勒维奥。

    “西勒维奥,我们轮着来,每人抽取一张。然后,我们就分头去

    找照片上女孩儿的名字、基本信息以及她在毛赫瓦勒被杀那天不在现

    场的证明。我们两天后再见面,看看谁找到的信息多……”

    “老大,有时候您可真奇怪……”

    “才不是呢,西勒维奥,这只是我的一种工作方法。至于其他事

    项,除了查明这几个女孩儿的身份,你还想做点儿什么?在我们调查

    这五个尤物的时候,千万不要让莫利和卢韦尔介入进来,听见没

    有?”

    塞内纳克放声大笑起来。

    “好吧,如果你还没想好,那我就先抽啦。”

    洛朗斯·塞内纳克首先抽到的,是热罗姆·毛赫瓦勒在办公室扶

    着女孩儿膝盖的那张。

    “秘书和自己的老板玩儿医患角色扮演,”他评论道,“等着瞧

    吧,该你了……”

    西勒维奥叹了口气,随手抓起一张高出一截的照片。

    “别作弊啊,别看背面的数字!”

    西勒维奥将照片翻过来,是夜总会那张!

    “你运气真好!”塞内纳克喊道,“是那个穿着亮片裙的女孩

    儿!”

    西勒维奥脸都红了。又轮到洛朗斯·塞内纳克了,这次他抽到

    的,是露膝盖的女孩儿那一张。

    “老大,这可是个惊喜。背影女孩儿归你了……”

    塞内纳克把最后两张照片也放到贝纳韦德面前。他又抽了一张,这次抽到的是在海滨那张。

    “爱尔兰海边的陌生女子,”塞内纳克评价道,“你倒是挺会选

    的。”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轻轻地敲了敲办公桌上的照片,随后用一种

    略带讥讽的微笑打量着他的上司。

    “老大,您不用谢我。我也不知道您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从一开

    始,我就确信您会接管斯特凡妮·迪潘的。”

    塞内纳克冲他笑了笑。

    “我也不是故意抽到这张的,不是吗?我就不告诉你我是怎么办

    到的了,但是你说得没错,这是老大的特权,我就收下这位美丽的女

    教师啦。别在照片背面那些密码上费脑筋啦,西勒维奥,15-03,21-

    02……我确定,如果我们也知道其他四个女孩儿的数字编码所对应的

    名字的话……”

    他将照片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

    “接下来,我们就开始行动吧?”

    “好的,开始。老大,等等,在行动之前,我还给您带了一份小

    礼物。怎么说呢,虽然您总指使我跑腿,但我这人不记仇。”

    不等塞内纳克辩驳,贝纳韦德就站了起来。他离开办公室,几分

    钟后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吃吧,这可是刚出炉的,可以这样说……”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将塑料袋放在桌子上,然后将它翻转过来,二十几块巧克力布朗尼蛋糕散落在桌子上。

    “这是给我老婆烤的,”西勒维奥继续说道,“在正常情况下,她很喜欢吃这些东西,但是最近半个月,她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就

    算涂上优质的英国奶油她都不吃。”

    塞内纳克一屁股坐到滑轮椅上。

    “西勒维奥,你可真行啊!告诉你,我调到这个破败的北方国度

    来,就是为了让你当我的助手!”

    “您不要太担心啦……”

    “你是想说,我担心得还不够!”

    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助手。

    “宝宝什么时候出生?”

    “就是最近……确切地说,预产期是五天后……然而,您是知道

    的……”塞内纳克嚼碎了第一块蛋糕。

    “我×!多神圣啊。这是你老婆的错!”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倾身看了看椅子上的文件。当他直起身子的

    时候,塞内纳克已经站了起来。

    “要配一杯咖啡才行啊,”塞内纳克继续说道,“不跟你说了,我这就下去买一杯咖啡,也给你带一杯?”

    西勒维奥手里的文件一直拖落到地上。

    “呃,不用了,谢谢。”

    “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好吧,我要一杯茶,不加糖。”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塞内纳克警官才带着两杯饮料回来了。散落

    在桌子上的巧克力布朗尼蛋糕屑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塞内纳克叹了口

    气,仿佛在对助手说,他有权利小憩片刻。他刚坐下,贝纳韦德就开

    始总结起来:

    “老大,那我就简单地说一下吧。尸检结果表明,毛赫瓦勒起初

    是被刺杀的,他在遭到刺杀后立刻丧了命。随后,有人用石头砸烂了

    他的脑袋,然后又将他的脑袋沉溺在河水里。案件就是以这样的顺序

    进行的,法医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结论。”

    塞内纳克拿起一块蛋糕,在咖啡里蘸了蘸,随后,面带微笑地评

    论道:

    “看看眼科医生排行表,如果真是这样,就说明有三个嫉妒他的

    人,他们组成了一个绿帽子联盟。这样,事情也许就能说得通了,也

    许就像《东方快车谋杀案》那样。”

    贝纳韦德惊讶地凝视着塞内纳克的脸。

    “我是开玩笑的,西勒维奥。我是开玩笑的……”

    他又将蛋糕在咖啡里蘸了蘸。

    “好啦,现在我要严肃两秒钟啦。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案件中有

    一个疑点,那就是:所有线索都联系不起来。”

    西勒维奥的眼中闪过一缕微光。

    “老大,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

    说到这儿,他迟疑了一下,随后说道:

    “另外,我还要给您看一样东西……这个东西肯定会让您大吃一

    惊的。”

    15

    法奈特就像在学校门前那样跑了起来。她放开伙伴们的手,随

    后,他们在吉维尼的小路上玩儿起了捉迷藏,这样就不会再遇到文

    森、卡米耶和玛丽了。这个游戏对她来说简直是如鱼得水,因为她对

    这里的每一条小路都了如指掌。保罗还是想陪着她,他不想陪别人,只想陪她一个,他说他不会让她自己走的,因为罪犯可能在这些小路

    上出没。但是她坚持要自己走,她什么都没说。

    那是我的秘密!

    好了,就要到了。她过了桥,走过洗衣池,这座古老的、带塔楼

    的不规则磨坊让她感到害怕。

    保罗,我保证,明天我就告诉你这一个星期以来和我秘密约

    会的人是谁。我明天就告诉你。

    也可能是今天下午。

    法奈特在小路上继续走着,朝着草原的方向径直向前走去。

    詹姆斯在那儿等着她呢。

    他站在稍远处的麦田里,麦穗飘荡在他的膝盖下方,他站在四个

    画架中间。法奈特轻盈地向他走去。

    “是我!”

    詹姆斯咧开大白胡子哈哈笑了起来,他把法奈特搂在怀里,只是

    片刻。

    “来吧,快点儿吧,小泼妇。干活儿吧!用不了多久,太阳就要

    下山了。你们学校今天放学可真晚。”

    法奈特坐在一个小画架前,那是詹姆斯专门为她准备的,那个画

    架是最小的,和她的身高很匹配。她躬下身,在一个木制的、涂着油

    漆的大颜料盒里拿出了颜料管和画笔。

    一个星期以来,法奈特每天都来见这位老画家,但是她对他依然

    不是很了解,她只知道他是个美国人,名叫詹姆斯,他几乎每天都在

    这儿作画。他周游世界,认识很多女孩儿,但是他说法奈特是他见过

    的最有绘画天赋的。他在美国做过油画教师,这些也是他自己说的。

    他总对她说,她的话太多啦,就算在绘画上再有天赋,也需要专心致

    志。就像莫奈那样,要学会观察和想象。这是詹姆斯的老生常谈了

    ——要学会观察和想象,还要学会快速作画,这就是为什么他带了四

    个画板来——为了让她一直画到夕阳西下,一直画到疏影横斜,一直

    画到天色变幻。他还说过,莫奈曾带六个画架在田野间奔波,他雇了

    几个跟她一般大的孩子帮他背画板,早出晚归。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詹姆斯也是这么对待她的,他也让她背画

    架。她早就猜到这一点了,但是她假装相信了他的话。詹姆斯人很和

    善,只是他总以“老莫奈”自居。

    而且,他还把我当成傻瓜!

    “法奈特,别胡思乱想了,快作画!”

    小女孩儿正在画诺曼底的洗衣池,河水的上方是一座桥,桥旁有

    一个磨坊。她已经画了很久了……

    “你知道西奥多·罗宾逊是谁吗?我们老师说过……”

    “怎么说起这个啦?”

    “他创立了一项比赛,我们班的学生也可以参加,那是一项国际

    大赛,詹姆斯先生。没错,没错,国际的……那便是罗宾逊基金会大

    奖赛!如果我能取胜,我就可以去日本、去俄罗斯或者澳大利亚

    了……到时候再说吧……我还没决定好去哪儿呢……”

    “只有这个奖励吗?”

    “还能得到美元呢……”

    詹姆斯轻轻地把调色板放到画笔盒中。他的胡子会时不时地沾到

    油画上,就像往常一样。

    今天沾上的是绿色。

    我可真有点儿浑蛋,他的胡子沾在油画上的时候,我从来都

    没有告诉过他。我觉得这太好笑啦。

    詹姆斯走了过来。

    “法奈特,你应当知道,如果你真的努力了,如果你相信自己能

    成功,那你就真的有机会赢取这个奖项……”

    说到这儿,他让我感到一丝害怕。

    法奈特斜眼看着他的胡子,詹姆斯应该是发现了,他用手指在胡

    子的颜料处蹭了蹭。

    “别骗我了……”

    “我没有骗你,法奈特。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很有灵性。你也

    不是故意表现的,可这是事实,你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这个你应该

    是知道的。此外……你在绘画方面也很有天赋,甚至比在别的事情上

    更有天赋。你简直就是一个小天才。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用,如

    果……”

    “如果我不努力的话,是不是?”

    “是的,是要努力学习,这是必不可少的。当然啦,否则,天

    赋……一文不值……但是我想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詹姆斯慢慢地移动着身体。他试着跨过麦穗,不把麦穗压倒。他

    挪动了一个画架,于是,高处的阳光瞬间穿射到他们面前。

    “法奈特,我想说的是,天赋一文不值,如果我们不能……怎么

    跟你说呢?如果我们不能自私一点儿的话……”

    “什么?”

    有时候,詹姆斯真是喜欢胡言乱语。

    “自私一点儿!我的小法奈特,天赋会让没有天赋的人讨厌你,也就是说,它几乎会让所有的人讨厌你。天赋会让你远离那些你喜欢

    的人,并且会使另一些人发疯。你能明白吗?”

    他捋了捋大白胡子。他总是嘲笑别人,但是他自己却意识不

    到。他老了,詹姆斯。老了、老了、老了。

    “不,我什么都没听懂!”

    “那我换一种方式跟你说吧。就比如说我吧,以前,我坚不可摧

    的梦想,是来到吉维尼作画,到这儿亲眼看看莫奈画中的风景。你想

    象不到,我在康涅狄格村花了多少时间端详莫奈画作的复制品,又多

    少次梦想着到这儿来看一看。杨树、埃普特河、睡莲、荨麻岛……我

    都六十五岁了,却要扔下妻子、孩子和孙子们背井离乡,你觉得这样

    做值得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的油画梦还是跟我的家人一起过万

    圣节、感恩节……”

    “这个……”

    “瞧,你犹豫了。而我呢,我从来都没犹豫过!相信我,法奈

    特,我一点儿都不后悔。然而,我却要像个流浪汉一样在这里生活,或者说几乎像流浪汉一样。我的天赋还不及你的四分之一……所以,当我说‘自私’这两个字的时候,你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吗?你是怎么

    看待莫奈时期那些率先入住到博迪旅馆的美国画家的呢?你觉得他们

    就没有冒任何风险吗?他们不应该离开家乡,是不是?”

    我不喜欢詹姆斯说这样的话。每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都觉

    得他的意思正好相反。他就像是在说,实际上,他悔恨、苦恼至

    极;就像是在说,他一直在思念着美洲的亲人。

    法奈特抓起一支画笔。

    “好吧,詹姆斯先生,我要开始好好作画啦。很抱歉,我要扮演

    一个自私的人啦,因为我想赢得罗宾逊大奖赛。”

    詹姆斯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得对,法奈特。我是一个爱抱怨的疯老头儿。”

    “并且还有点儿老年痴呆。你还没有告诉我罗宾逊是谁呢!”

    詹姆斯向前走去,他看着法奈特作画,眯起了眼睛。

    “西奥多·罗宾逊是一位美国画家。他是美国——我的祖国最著

    名的印象派画家,他是唯一一位成为莫奈挚友的美国艺术家。克洛德

    ·莫奈像躲避鼠疫似的躲着其他人。罗宾逊是八岁到吉维尼的……他

    甚至还画了克洛德·莫奈最心爱的继女与年轻的美国画家西奥多·巴

    特勒的婚礼。嗯……说来也怪,法奈特,他另一幅最著名的画,画的

    就是你现在画的场景……”

    法奈特手中的画笔差点儿掉到地上。

    “什么?!”

    “同样的场景。你没听错!那是他1891年的一幅老油画,那幅著

    名的油画画的就是埃普特河、河上的小桥以及大麻磨坊。远处,可以

    看到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头发用纱巾包裹起来……小河中央,有一个

    饮马的男人。这幅油画的名字叫作——《桥上的特罗尼翁老爹和他的

    女儿》。他给这幅画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那个骑马的人是吉维尼的村

    民……特罗尼翁老爹。”

    听到这儿,法奈特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有时候,詹姆斯可真是把我当成傻子看。特罗尼翁老爹。我

    管他是谁呢!

    詹姆斯时不时地看看小女孩儿的画布。老画家的胡子几乎要挡住

    了她的眼睛。他那粗大的手指距离潮湿的画布只有几毫米远。

    “画得真好啊,法奈特。我非常喜欢你画的磨坊周围的阴影,真

    是太棒了。那是命运的标记,法奈特。你和西奥多画了同样的场景,但是我要说,你画得比他好多了。相信我,你会赢得这场比赛的!你

    知道吗,法奈特,人这一生也只有两三次机遇,不要让它们跑掉了。

    人的一生就是如此,我的小美人!不过如此。”

    詹姆斯又挪动了一下画架。他挪画架的时间比他在画布上作画的

    时间还要长。太阳下山的速度可比他画画的速度快多啦。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怨言。

    一个小时过去了。这时,尼普顿来到他们身边。德国牧羊犬警惕

    地闻了闻颜料盒,随后就在法奈特的脚边睡下了。

    “这只狗是你的吗?”詹姆斯问道。

    “不,不是我的……我想,它是村里每一个人的,但是我收养了

    它。它最喜欢的就是我啦!”

    詹姆斯笑了。他在一个画架前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但是法奈特

    每次看他的时候,他的鼻子都贴在画布上。他的胡子很快就要染成彩

    虹了。她在等待着合适的发笑时机……

    不,不。我应该集中注意力才对。

    法奈特继续观察着大麻磨坊。她把带木筋墙的小塔楼画扭曲了,她又加强了一下对比度——赭石、砖瓦、石块儿。詹姆斯把这座磨坊

    称为“女巫的磨坊”,因为里面住着一个老太太。

    女巫……

    有时候,詹姆斯还真是把我当成了小孩儿看。

    其实,法奈特还是有点儿害怕的。詹姆斯向她解释了一下为什么

    他不喜欢这座房子。他说,就是因为这座磨坊,莫奈的《睡莲》差点

    儿就不存在了。莫奈的磨坊和花园建在同一条河上。莫奈想修一座堤

    坝,再安一些闸门,把水流引过来,好修建自己的池塘!由于疾病和

    污泥等原因,当时村里没有一个人同意他这么做。莫奈的邻居和磨坊

    的居民反对得更加激烈。这便引发了很多事端,莫奈投入了大量金

    钱,他也很生气,还给市长写过信,就连莫奈的朋友克列孟梭都不认

    识这个市长。最后,莫奈终于拥有了睡莲池塘。

    这或许会是个遗憾呢!

    但是如果詹姆斯因为这个原因就不喜欢这座磨坊,那他还是

    太蠢了。莫奈和邻居之间的隔阂,都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有时候,詹姆斯可真够蠢的。

    她打了个寒战。

    除非这座磨坊里真的住着一个女巫吧!

    法奈特又画了几分钟,光线彻底暗淡了下来,使得磨坊看起来更

    加阴森。她很喜欢。詹姆斯已经睡着很久了。

    突然,尼普顿猛地站了起来,低声哼哼着。法奈特一个转身跃进

    身后的小杨树林,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儿钻了出来。

    是文森!他两眼空洞。

    “你来这儿干什么?”

    詹姆斯醒了,他也吓了一跳。法奈特继续喊道:

    “文森!我很讨厌你从我背后出现,像个间谍似的。你在我背后

    站多久了?”

    文森什么都没说,他仔细看了看法奈特的画——磨坊和桥,似乎

    看得很着迷。

    “我已经有一只狗了,文森。我已经有尼普顿了,这就够了。别

    这么看着我,你让我感到害怕……”

    詹姆斯在胡子里咳嗽着。

    “呃……嗯。好的,孩子们,你俩正好聚到一起。从亮度来看,我觉得我们今天应该收工了。帮我一把!莫奈说过,智慧便是日升而

    作,日落而息。”

    法奈特的眼睛没有离开文森。

    每当文森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时候,都会让我感到害

    怕。他在我身后,像在监视我似的。有时候,我觉得他疯了。

    16

    洛朗斯·塞内纳克警官紧紧握着杯子。他的助手像在家多做了一

    份功课的小学生似的,想把作业拿给不动声色的老师看,但是心里又

    很害怕。贝纳韦德警官的右手拿着一摞厚厚的文件,从中抽出一张A4

    纸。

    “老大,您瞧,为了让整个案件看起来清晰一些,我是这么做

    的……”

    塞内纳克又拿起一块巧克力蛋糕,放下咖啡杯,身体前倾,满脸

    惊讶。西勒维奥继续说道:

    “这只是我理清思路的一种方法。写笔记、做综述、画草图,这

    是我的怪癖。您瞧,我把这张纸分成了三栏。我认为,这是三条最可

    能的线索:第一条,这是一桩情杀案,所以这件事可能跟毛赫瓦勒的

    某个情妇有关。当然,我们也可以怀疑是他老婆干的,或者是某个被

    戴了绿帽子的丈夫干的,也可能是某个遭到拒绝的情妇干的……在这

    方面,我们并不缺乏线索。”

    塞内纳克向他眨了眨眼。

    “感谢你的黑蛋糕……来吧,继续说,西勒维奥……”

    “第二栏的线索,是油画。也就是说,他收集的油画、他想得到

    的油画、莫奈的作品、《睡莲》。这也可能是一起窝赃案,对不对?

    或者涉及黑市交易?总之,是与艺术和金钱有关的案件……”

    塞内纳克又嚼了一块布朗尼蛋糕,随后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贝

    纳韦德条件反射般地把桌子上的蛋糕屑聚成一小撮。他抬起头,看了

    看墙上的十几幅画。他的上司一到维农警局,就坚持把这几幅画挂在

    了墙上,图卢兹-洛特雷克、毕沙罗、高更、雷诺阿……

    “我想说,我们还挺幸运呢,”西勒维奥补充道,“油画是您擅

    长的领域,警官。”

    “西勒维奥,这纯属偶然……我在维农警局接管的第一起案子就

    是河水死尸案,但愿我真的在艺术上有点儿天赋……上警校前,我就

    对艺术感兴趣,因此,我经常去巴黎的艺术警局实习。”

    贝纳韦德似乎知道有艺术警局这样一个部门。

    “西勒维奥,你对艺术不感兴趣吗?”

    “我只对烹饪艺术感兴趣……”

    洛朗斯哈哈大笑起来。

    “看出来啦!这完全显而易见……我已经联系了艺术警局的同

    事,我要看看……盗窃……窝赃……可疑的收藏品……平行市场……

    我对这其中的玄机不太了解……当时我有很多机会去了解这个领域。

    你绝对想象不到,那里周转着数以百万、千万计的资金。我在等待着

    他们的消息。好啦,这第三条线索呢?”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弯下身,看了看那张A4纸。

    “我认为,第三条线索,老大,您可别嘲笑我,第三条线索就是

    孩子。尤其是十一岁的孩子。这一点,我们也不缺证据:生日贺卡和

    阿拉贡的引言。毛赫瓦勒可能和某个情妇认识十二年了,他们可能生

    了一个孩子,但是他老婆并不知道……此外,法医鉴定结果表明,另

    一个让人感到困惑的细节是,从毛赫瓦勒口袋里找到的那张生日贺卡

    很古老。这张卡片至少是十五年前的,甚至更旧。打印的文字,‘十

    一岁。生日快乐。’也应该是那时候的十一岁,但是底下的文字,也

    就是阿拉贡的引文,却是最近新加上去的……这很奇怪,是不是?”

    塞内纳克警官对助手啧啧称赞。

    “我要坚持之前说过的话,西勒维奥,你真是个理想的助手。”

    他突然笑着站了起来。

    “只是有点儿吹毛求疵。但是你跟我在一起,我俩正好能中和一

    下。”他朝门口走去。

    “走吧,西勒维奥,动起来吧,你跟我去检验室?”

    贝纳韦德没有说话,跟上了塞内纳克的脚步。他们穿过走廊,走

    下一段昏暗的楼梯。塞内纳克一边走,一边转向他的助手。

    “在所有待办事项中,有一个首要任务,便是在你的那张纸上写

    上‘寻找目击证人’。在这样一个大家都夜以继日作画的村庄,居然

    没有一个人看到毛赫瓦勒被杀那天发生了什么,这也很不可思议。冒

    出来的两个目击证人,一个是给我们邮寄下流照片的匿名摄影师,一

    个是寻求抚慰的狗。你去了解过洗衣池旁边的那栋房子吗,就是那个

    形状怪异的磨坊?”

    塞内纳克从口袋里掏出红色防火墙的钥匙,防火墙上详细标记着

    里面三间屋子的功能:“检验室—档案室—资料室”。

    “还没呢,”贝纳韦德回答道,“我得有时间才能去啊。”

    警官打开红色的大门。

    “这会儿,我又想到了一个能让整个警局都忙起来的任务。回头

    我要发动一支由几名警员组成的队伍……老大要给你们一个惊喜!”

    他们走进一个昏暗的房间,一张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纸盒。塞内纳

    克打开纸盒,从里面拿出一只石膏脚印。

    “43码呢,”他骄傲地说,“是一只长靴的脚印。世界上不会有

    两个相同的人!莫利警官说,他做的模型比电子脚印还精确,这个脚

    印是毛赫瓦勒被杀后,从埃普特河岸的泥地上采集的。我就不给你画

    图了,这靴子的脚印至少是一个直接目击证人留下的……这个人很有

    可能就是凶手本人!”

    西勒维奥睁大了眼睛。

    “那我们现在拿这个做什么?”

    塞内纳克笑了。

    “我要正式开启‘灰姑娘’计划啦!”

    “老大,我保证,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有时我对您的幽默真是

    有点儿吃不消……”

    “会习惯的,西勒维奥。慢慢就适应了,别担心。”

    “我才不担心呢。说实话,我甚至并不介意。那么,您的‘灰姑

    娘’计划到底是什么呢?”

    “看看这个遍布淤泥和沼泽的村庄吧……我们的任务就是到吉维

    尼村的三百个村民家中,把所有的靴子都收集过来。”

    “仅此而已!”

    西勒维奥抓了抓头发。

    “算一算,总共会有多少双靴子呢?”塞内纳克继续说道,“一

    百五十双?顶多两百双……”

    “我×。警官……这个主意有点儿像超现实主义啊。”

    “没错!我觉得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喜欢这个主意的。”

    “但是,老大,我还是不明白。凶手可能已经把这双靴子扔了

    啊。总之,天底下最大的蠢蛋,也不至于把作案时穿的靴子交到警察

    手里吧……”

    “你说得没错,老兄……只是……我们会用排除法。如果吉维尼

    村民说他们家没有靴子,或者有人说他们的靴子丢了,又或者有人恰

    好交上来一双貌似昨天才买的新靴子,那么他们就有极大的犯罪嫌

    疑……”

    贝纳韦德看了看石膏脚印,他笑得脸都大了。

    “说实话,老大,您这个馊主意还真不赖……最坏的结果也能把

    案子向前推进一步!另外,过两天就是毛赫瓦勒的葬礼了,咱们想象

    一下激流在雨水中翻滚的样子吧……所有吉维尼人都会骂我们的!”

    “因为诺曼底人都穿靴子参加葬礼吗?”

    “如果下雨的话,是的……”

    贝纳韦德哈哈大笑起来。

    “西勒维奥,我要说,我也招架不住你的幽默。”

    他的助手没站起来,他还在摆弄着那张A4纸。

    “一百五十双靴子,他嘟哝着。这个要写在哪一栏里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塞内纳克看了看这间幽暗的屋子,三面墙上

    都摆放着厚重的档案架,角落是一个小型检验室,第四面墙是放文件

    用的。贝纳韦德抓起一个红色的空档案盒,一边在档案盒的标签上写

    上“毛赫瓦勒”,一边整理好第一批资料。

    他突然转向上司。

    “老大,您去学校收集十一岁孩子的名单了吗?这也是第三条线

    索的一部分……目前这条线索是最薄弱的,但是……”

    塞内纳克打断了他:

    “还没呢。斯特凡妮·迪潘会帮我准备……看看我们收到的那些

    照片吧,从毛赫瓦勒的情妇的排名来看,她并不是首要嫌犯……”

    “除非我去了解一下她老公的情况,”贝纳韦德不服地说道,“雅克·迪潘这个人,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嫌疑人。”

    塞内纳克皱了皱眉。

    “你说说看,什么叫作‘完美的嫌疑人’?”

    贝纳韦德看了看笔记。

    “啊……有时候,有一名助手还是挺管用的……”

    塞内纳克对这句话倒是饶有兴趣。

    “雅克·迪潘,今年四十多岁,维农一家房产中介公司的职员,这个人并无出奇之处。之前,他和维农的其他几个村民一起做过猎

    手。他对和他老婆接近的所有人,都表现出一种变态的敌意。这一点

    您怎么看?”

    “帮我监视他!近距离监视他!”

    “真的吗?”

    “是的……这好像是,怎么说呢,像是一种直觉。不,比直觉更

    加强烈,可以说是一种预感。”

    “哪种预感?”

    塞内纳克的手指从一个架子的档案盒上划过。E,F,G,H……

    “西勒维奥,你不会喜欢的……”

    “但我还是想知道原因。到底是哪种直觉?”

    他的手指还在移动。I,J,K,L……

    “另一场悲剧正在潜滋暗长的直觉……”

    “老大,请您再说得清楚点儿。总的来说,我并不信奉警察的直

    觉,我更愿意相信如山的铁证。但是刚刚您那么一说,这倒激起了我

    的好奇。”

    M,N,O,P。塞内纳克突然放开了手指。

    “斯特凡妮·迪潘……她现在有危险。”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皱了皱眉头,似乎这间屋子比以前更加昏

    暗。

    “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直觉……”

    Q,R,S,T。洛朗斯·塞内纳克紧张地在房间里踱着步,他从口

    袋里掏出自己负责的那三张婚外情的照片,把斯特凡妮·迪潘的照片

    扔在桌上,扔在了那个石膏脚印旁边。贝纳韦德摆出一副审讯者的样

    子,塞内纳克继续说道:

    “我也不知道。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紧紧握着拳头。我感到那是

    求救的信号。就是这样,这说得通!”

    贝纳韦德向前走了一步。他比塞内纳克矮一些。

    “紧握的拳头……求救的信号……老大,我们暂且把尊卑放到一

    边,因为您是一个喜欢直言不讳的人,我觉得您把一切都弄混了,您

    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西勒维奥拿起桌子上的照片,盯着斯特凡妮·迪潘优雅的身姿,看了很久。她和毛赫瓦勒手牵着手。

    “老大,我最多可以做到理解您,但是您休想得到我的认同。”

    第五天

    2010年5月17日 吉维尼公墓

    葬礼

    17

    下雨了,每当吉维尼有葬礼的时候,都会下雨。

    雨点儿细腻而冰冷。

    我独自一人站在坟前,雨水将周围的土地翻新了一遍,使得这里

    的背景看起来如同废弃的工地。雨水滚落成小泥珠,弄脏了新刻的大

    理石墓碑——“致我的丈夫。1926—2010”。

    依托灰色的混凝土墙边,我找到了一点儿安全感。墓地修在很高

    的地方。吉维尼的墓地修建在教堂后面的山丘侧面,坐落在一块平台

    上。墓地是一层一层慢慢展开的,死去的人渐渐吞噬了这片山丘。那

    些名声显赫的人、富人和获得过某些荣誉的人,会被安葬在山丘的低

    处,更靠近教堂、更靠近村庄、更靠近莫奈。

    总之,都是一些好地方!

    这个是绝对不会弄混的,大家会把社会名流的墓穴集中到一起,那些文学艺术支持者、收藏家和画家会或多或少地捐一笔钱,将他们

    安葬在这里,好让他们永生。

    这群傻瓜!

    他们这样做,就像是在月圆之夜为鬼神们组织了一场小型晚

    会……我转过身去,山丘低处、墓地的另一端,他们也刚刚埋葬了热

    罗姆·毛赫瓦勒。那是一座漂亮的墓穴,坐落在它应有的位置上,位

    于范肯普家族、奥斯彻德-莫奈家族和博迪家族之间。整个村庄的人都

    来了,或者说几乎整个村庄的人都来了,足有一百人。大家都穿着黑

    色的衣服,没戴帽子,打着雨伞。

    一百多人,外加我,只不过我是独自一人站在墓地的另一端。如

    果死去的是一个老头儿或老太太,才不会有人在意呢。总之,只有英

    年早逝的人,才会有人为你悲泣。即便你是流氓恶棍,也要早早离开

    人世,才会有人为你扼腕叹息。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神父就将我丈夫

    的葬礼草草了事了。这个神父是来自加斯尼的年轻人,我以前从未见

    过他。而毛赫瓦勒却由来自埃夫勒的主教为他主持葬礼!这可能是他

    妻子给他托的关系吧……他的葬礼进行了两个小时。

    我看到您来了,或许您觉得有点儿奇怪。同一场雨、同一片墓地

    的两场葬礼,只相距几十米远。在您看来,这样的巧合是不是有点儿

    让人心烦意乱?有点儿过于夸张?请您相信一点,唯一的一点:在这

    一系列的事件中,没有一件事是巧合,没有一件事是意外。恰恰相

    反,每个事件都处于它自身的位置,发生在合适的时机。这起错综复

    杂的案件的每一个环节,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相信我,我可以对着

    我丈夫的坟墓发誓,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

    我抬起了头,相信我。从高处俯瞰,这幅景色真是值得一看。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跪在丈夫的坟前,泣不成声。斯特凡妮·迪

    潘站在她的身后,神色凝重,她的双眼也暗淡无光。她丈夫搀扶着

    她,他的手臂环绕在她的髋部,面无表情,他那浓厚的眉毛和胡子都

    被雨水浸湿了。在他们旁边,是一群不知道姓名的人,应当是雅克·

    迪潘的亲友及家眷。塞内纳克警官也来了,他站在稍稍靠后的位置,离莫奈的坟墓不远。主教念完了祷告词。

    草地上放着三只柳条篮子,每人手里都有一朵鲜花,需要把鲜花

    从墓穴的洞口扔到棺材上:蜀葵、鸢尾、石竹、丁香、郁金香、矢车

    菊……我从那儿经过……只有帕特里夏·毛赫瓦勒才能想出这么变态

    的主意,给人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连莫奈都不敢……

    这场葬礼精致到要在毛赫瓦勒巨大的花岗岩墓碑上雕刻一朵灰色

    的睡莲。

    那是品位的象征……

    至少,就没有阳光这一点而言,这场葬礼是失败的。吉维尼著名

    的阳光,没能最后一次照亮这个黑暗的洞口。即使有钱,也不是什么

    都能买到的。或许这就是上帝存在的证据吧。

    墓穴的地面湿漉漉的。我走在坟墓旁边的小道上,脚底沿着赭石

    路滑动起来……当然,山丘下方的吉维尼人,没有一个穿靴子的!塞

    内纳克警官站在角落里,他倒是可以窃喜了,可以在那里尽情地发笑

    了……

    我将黑纱巾裹在头上,这条纱巾早已湿透了,甚至可以拧出水

    来!孩子们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几个孩子跟父母站在一起,其他孩

    子自己站着,我认得其中的几个。法奈特哭着,文森站在她的身后,不敢去安慰她。他们都很严肃,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感受死亡,这可

    真够残酷的。

    雨下得小一些了。

    观看葬礼的时候,我想起一件怪事,那是一个一直以来都没人能

    解开的谜,那是我小时候的事,发生在守灵期间。一个人为他的家庭

    成员举行葬礼,几天后,这个男人没有任何缘由地杀死了他的一个邻

    居。这个谜团的关键所在,就是凶手的杀人动机。这个问题我想了几

    个小时……不,这个男人并不认识他的邻居……不,他并不是想复

    仇;不,这跟金钱没什么关系;不,这跟家族矛盾也没有关系……在

    黑夜里,我裹着被单思考着,整整想了一夜……

    雨停了。

    三个装满鲜花的篮子也空了。

    雨滴轻轻落在我丈夫墓穴的大理石板上。山下的人群也终于散去

    了。雅克·迪潘一直搂着他妻子的腰。她长长的头发垂在胸前,遮住

    黑裙前方凸起的胸脯。人群从洛朗斯·塞内纳克前方经过。警官的眼

    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斯特凡妮·迪潘。

    我想,正是这种贪婪的眼神,使我又想起了童年的谜团。我终于

    在第二天清晨想出了答案,那时我已疲惫不堪……这个男人在参加葬

    礼的时候,疯狂地爱上了一个陌生女子,还没等他上前搭话,这个女

    子就消失了。若想再次见到这个女子,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死出现

    在葬礼上的另一个人,并希望这个漂亮的陌生女子能在下一次葬礼上

    出现……几个小时里,大多数探寻过事件真相的人都咒骂起这桩丑

    闻,咒骂这种行为,骂什么的都有,但是我却没有骂。在这个故事、这桩案件里,那无法更改的逻辑让我着迷。真奇怪,我是怎么找回这

    段记忆的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回想过这件事……我是说,在

    我丈夫的葬礼前。

    最后一批人的身影也远去了。

    现在我要承认,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

    背景,再合适不过了。

    死亡将再次袭击吉维尼。

    这是巫婆的咒语!

    我等待着。看了看我丈夫墓穴周围松动的泥土,我几乎可以确

    定,今后我再也不会来这儿了,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会再来了。

    我无事可做,也没有别的葬礼可看了。几分钟过去了,或许是几个小

    时。

    最后,我往回走去。

    尼普顿乖乖地在墓地前等着我,我走上克洛德-莫奈大街。天色渐

    渐暗了下来,在反射镜路灯的照耀下,沿途墙壁下的花滴着水珠。某

    位才华横溢的画家或许从这个雨水渐渐蒸发的村庄里拿走了什么明暗

    交替的东西。

    小茅屋里渐渐亮起了灯光,照亮了方格窗子。我从学校门前经

    过,离我最近的一间屋子也亮起了灯,这幢房子的天窗是圆形的,带

    隔层,有屋檐。这是斯特凡妮和雅克·迪潘的屋子。当他们在拧自己

    衣服上的水的时候,他们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呢?

    我想,您也很好奇吧,您也想爬到屋顶去监视他们吧。但是这一

    次,很抱歉,我可当不成黑老鼠了,因为我不会爬屋檐。

    我只是在几秒钟里放慢了脚步,随后又继续向前走去。

    18

    洛朗斯·塞内纳克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走着,只有脚踩砾石的摩

    擦声才会让他有些安全感。他乖乖地按照西勒维奥·贝纳韦德的“吩

    咐”,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助手的家:沿着厄尔省的山谷一直走到科契

    尔,走过通往教堂的桥,再沿着道路左边走上来。他的家是村里22点

    过后唯一一户还亮着灯的。塞内纳克停好摩托车,那是一辆悍虎

    T100。他打开前车灯,确认了一下信箱上的名字,随后,将摩托车停

    放在两个花坛之间。接下来的事情可就麻烦了:前方五十米的距离,既没有门铃,也没有灯光,只有一条砾石小道和建筑物的影子。所

    以,他胡乱地向前迈着步……

    “哎哟!”

    塞内纳克在黑暗里叫了一声,他的膝盖撞在了砖墙上。这堵墙不

    足一米高,就在他面前。他摸索着,摸到了冰冷的石头、铁栏杆和些

    许灰尘。他明白自己撞在了一个烧烤架上。一束光线从远处照了过

    来,随后,一个大阳台的灯亮了起来。他的叫声会把邻居们吵醒的。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前,花园四周昏暗极了。

    “老大,接着往前走,沿着砾石小路一直走,注意别碰到烧烤

    架。”

    “好的,好的。”想到这建议来得太迟,塞内纳克低声抱怨了几

    句。

    他走在昏暗的砾石上,又一次相信起自己的耳朵和自己的脚,按

    照助手的指引向前走着。在还剩不到三米的地方,他的腿结结实实地

    撞到了另一面墙上。警官猛地弯下身子,身体向前摔去,他的胳膊肘

    又狠狠地撞在另一条铁栏杆上。因为疼痛,塞内纳克再一次大叫了起

    来。

    “老大,还好吗?”西勒维奥羞愧而担心地问道,“我都告诉您

    要当心烧烤架啦……”

    “妈的,”塞内纳克抱怨着站了起来,“我怎么知道你家有那么

    多烧烤架?你家到底有多少个烧烤架?你是收集烧烤架的吗?”

    “十七个!”西勒维奥肯定地说,“您说对啦,我是在收集烧烤

    架,是跟我爸一起收集的。”

    西勒维奥暗淡的眼神将上司的满脸惊愕尽收眼底。来到走廊的时

    候,他还在咒骂着:

    “西勒维奥,你是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啊?”

    “您怎么这样说呢,老大?”

    “你真想让我相信你是在收集烧烤架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您很快就会明白的,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有

    几千个烧烤架控呢……”

    洛朗斯·塞内纳克弯下身子揉了揉膝盖。

    “烧烤架控?我猜这个词的含义是‘烧烤架收集者’吧?”

    “对啊!反正我也不确定词典里有没有这个词。以我现在的水

    平,也就算是个业余爱好者吧,但是我跟您说,阿根廷有个人拥有源

    于一百四十三个国家的三百个烧烤架,最古老的一个可以追溯到公元

    前1200年。”

    塞内纳克又揉了揉撞疼的胳膊肘。

    “你是逗我玩儿呢,还是认真的?”

    “老大,您还不了解我吗?您觉得我是能编出这种故事的人吗?

    您知道吗,自人类发现了火以来,世界各地的人就都开始吃熟肉啦。

    您想象不到,收集烧烤架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没有哪个东西比烧烤

    架更全球化、历史更悠久啦……”

    “所以,你的花园里有十七个烧烤架……这倒很正常……你说得

    有道理,总之,这比装饰花园的矮树有品位得多……”

    “当然。有品位、有创意、有文化、装饰性强,还有……归根结

    底,邀请邻居们来家里玩儿也很方便……”

    塞内纳克把手插进头发里,把头发向上立了立。

    “我被调到了一个疯人国……”

    西勒维奥笑了。

    “才不是呢……我要再跟您说一遍讲奥克语地区的传统,以及清

    洁派教徒与塞文人的烧烤架有什么不同……”

    他迈上走廊的三级台阶。

    “来,进来吧老大……您这一路找得顺利吗?”

    “最后二十米不太顺利,嗯!如果不看烧烤架的话,这边的风景

    还是挺别致的。磨坊和茅屋……”

    “是的,我也很喜欢,尤其从这里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外面的

    美景。”

    塞内纳克迈上最后三级台阶。

    “天黑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西勒维奥解释道,“但是白天

    的时候,景色棒极了。对了,老大,科契尔是一个挺奇特的地方。”

    “比烧烤架俱乐部还奇特吗?你说说看!”

    “是‘烧烤架控俱乐部’啦。但是与这个没什么关系。实际上,那里死过很多人。百年战争期间的一场大战就是在对面山坡上展开

    的,尸体成千上万。随后,这一幕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重演了。在

    这当中,最奇怪的是,您知道谁被安葬在后面那个教堂的陵墓里了

    吗?”

    “圣女贞德吗?”

    贝纳韦德笑了。

    “阿里斯蒂德·布里昂。”

    “真的吗?”

    “说到底,您是不是不知道阿里斯蒂德·布里昂是谁啊?”

    “是个歌唱家……”

    “不,不是,您说的是阿里斯蒂德·布鲁昂。大家总把他俩弄

    混。阿里斯蒂德·布里昂是一位政治人物,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是唯

    一一个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法国人。”

    “西勒维奥,你真可爱,你居然用这种方式对我进行诺曼底教

    育……”

    他看了看亮着灯光的茅屋的木筋墙。

    “咱们言归正传吧,我想,对一个普通小警察那点儿微薄的薪水

    来说,你这栋多功能的房子已经算是很奢华了。”

    西勒维奥神气活现,是因为被上司的赞扬所触动。他抬头看了看

    阳台顶棚的十字钢架构,上面还缠绕着铁丝。随着时间的推进,阳台

    上那些没有种在方格里的葡萄树就可以沿着这些铁丝爬上去。

    “您知道吗,老大,在我买下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是一片废墟,我已经买了五年多了。然后,我就修葺了起来……”

    “真的吗?你都做了些什么?”

    “一切……”

    “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这种天赋是写在基因里的。老大,您知道吗,葡萄牙人,甚至连警察,都有这种天赋。您知道吗,这是南北方的共

    性……”

    塞内纳克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脱下了皮夹克。

    “您都湿透了,老大。”

    “是啊,他妈的诺曼底葬礼。”

    “进来吧,别愣着了,快进来擦干。”

    两个男人都更喜欢待在阳台上。洛朗斯·塞内纳克把皮夹克搭在

    塑料椅背上,椅子因受到衣服的压力而略微向后倾斜。他自己坐在旁

    边的椅子上。贝纳韦德几乎在用道歉的语气说:

    “这种塑料椅子很不舒服。这是我从一个表哥家拿的,正好给我

    救急用,它们早晚会变成厄尔河谷的古董,等到我升职为警察局局长

    的那一天……”

    他笑了笑,也坐了下来。

    “葬礼进行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特别的,雨水……人群。所有吉维尼的村民都来了,从

    年龄最小的到年龄最大的,所有年龄段的人都来了。我让莫利警官拍

    了些照片,看看从照片里能获得一些什么信息。西勒维奥,你可真该

    去看看,葬礼上有一朵花岗岩睡莲,篮子里装满了鲜花,甚至还请来

    了埃夫勒地区的主教。我确定,没有一个吉维尼村民是穿着靴子来

    的。你瞧,这事闹的!”

    “老大,说到靴子,我在警局看到卢韦尔在处理着这方面的工作

    呢,说不定明天就能得出初步的结论啦。”

    “是啊……但愿通过这一步,可以缩小嫌疑人的范围,”塞内纳

    克边说着,边像取暖似的搓着手,“至少,这场冗长的葬礼的好处就

    是,我可以到我最心爱的助手家里坐一会儿……”

    “说得倒好听,可是您只有一个助手啊!老大,很抱歉把您折腾

    到这儿来,只是大晚上的,我实在不忍心把贝亚特丽斯一个人扔在家

    里。”

    “我理解,别介意。再说回这该死的葬礼,帕特里夏,就是那个

    寡妇,自始至终都在哭。说实在的,如果她是装出来的话,我就推荐

    她去领恺撒奖的‘最具潜质的女演员奖’。相反,毛赫瓦勒的情妇却

    没有一个在他的坟前掉泪的……”

    “除了那个小学教师——斯特凡妮·迪潘。”

    “你开玩笑的吧?”

    “我保证,我不是故意的……”

    他垂下眼帘,挤出了一抹勉强的微笑。

    “我知道这个话题很敏感。”

    “我的天啊,我心爱的助手在家的时候,居然放松得多!是的,西勒维奥,斯特凡妮·迪潘参加了葬礼……并且我可以这么跟你说,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漂亮,那副梨花带雨的样子让这场雨都显得清新

    怡人了,可是她那爱嫉妒的老公始终都将她搂在怀里。”

    “您还是要当心啊,老大。”

    “谢谢你的建议,我也是个成年人了,你说是不是?”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洛朗斯·塞内纳克有点儿局促不安,他转了转眼睛,环顾了一下

    阳台:橙红色砖头的墙壁,接缝处处理得如鬼斧神工,房梁被彻底清

    洗过了,粗陶石井栏光洁白皙。

    “这里的一切真的都是你自己做的?”

    “所有的周末和休假时间,我都在和爸爸一起修葺这座房子,是

    我们两个人慢慢修建的。你看这墙角。”

    “我×。西勒维奥,你真让我吃惊。我只能容忍你们葡萄牙的坏

    天气,因为你的家乡与我的家乡相距八百千米……”

    他们都笑了。西勒维奥不安地转了转眼睛,大概是因为他们的笑

    声太大了。

    “好啦,放在这儿行吗?”

    洛朗斯将热罗姆·毛赫瓦勒情妇的三张照片放在塑料桌子上。西

    勒维奥也把自己的两张拿了出来,眼神充满沮丧。

    “对我来说,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欺骗自己的老婆,这可超出

    我的理解能力了。”

    “你认识贝亚特丽斯多久了?”

    “七年。”

    “你从来都没有欺骗过她吗?”

    “没有。”

    “她睡在楼上,是吗?”

    “是的,我真不是怕她听见才这么说的……”

    “你为什么从不欺骗她呢?你老婆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对不

    对?所以你就不再奢望拥有另一个女人啦?”

    西勒维奥摆弄着照片,他已经后悔把上司带到自己的领地了。

    “老大,快别说了,我让您过来可不是为了……”

    “你家贝亚特丽斯长得怎么样?”塞内纳克打断了他,“你是想

    说,她不漂亮吗?”

    西勒维奥把双手平放在桌子上。

    “其实问题不在于她漂不漂亮!事情也根本不是这么个逻辑。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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